用力捶了一下方向盘,俞成瑾似乎也为自己刚才的冲动感到后悔。
楚天越死去不过两三个月,他如何能要求颜可可全心全意地接受自己的。想当年那场事故过后——他把心里的痛埋了多少年?
如果没有遇上颜可可,只怕他依然是那个偶尔按着右肋还会隐隐作痛的男人吧。
只不过,感情的事就是这么没道理。总不能因为自己把某个人当成命中注定的,就同样来要求那个人也这样对自己吧。
俞成瑾叹了口气,正要启动车子,就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
“俞律师么……我找俞律师……”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由于职业的关系,俞成瑾经常接到这样的电话,所以他以职业化的口吻与对方交流:“你好,我就是俞成瑾。请问女士是需要咨询帮助么?”
“我想找你,你能帮我丈夫打官司么?我……我丈夫是被人害死的,可是警察局不接案子,说我没有证据。”女人的声音抖抖索索的,俞成瑾渐渐严肃起态度——因为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女人的声音——
“我想起你来了女士,是不是三天前,我在火车站附近撞死了你的狗?”
张莲,她就是自己当时请同事帮忙调查过的那个女人!
“俞先生,当时你留了名片给我,我才知道你是律师。我不要你赔我的狗,我……”
张莲的情绪突然有些激动:“我求你帮帮我,我丈夫是被人害死的,他们…他们还想要杀我!”
“你现在在哪里,我这就去找你。”俞成瑾得到地址以后千叮咛万嘱咐她不要乱动,也不要跟任何人说话。他抬眼看了看颜可可的窗户,最终决定,这些事情还是不要再让她插手了。
她有她不愿意分享的一些真相,自己也有自己的。
俞成瑾在中兴路的邮局门口找到了张莲,他之前就感觉到这个女人的确与一般的乞丐拾荒者不同——如今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她正是因为要逃避什么才故意把自己伪装成乞丐的。
——那么,如果知道是谁要害她,基本就可以顺藤摸瓜地知道是谁杀了她的丈夫王家明,进而知道……是谁雇佣了他在五年前蓄意撞死的柯颜。
如果说,现在的真相与否对颜可可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但俞成瑾想要追查下去的心情并没有丝毫减弱——他告诉自己,只是好奇心和正义感在作祟。其实只不过在用借口骗片大脑——他才不相信颜可可那样的女孩真的会坦然释怀。所以在危险来临之前,他想一个人把事情先做完。
张莲只把一张银行卡交给俞成瑾:“这是我丈夫的。俞先生,我知道他的死一定跟他五年前撞死的那个女人有关。
而且……也和这里的钱有关。”
“你丈夫王家明在五年前因为造事逃逸而被判刑三年,按照我国刑法,交通肇事致人死亡后逃逸的罪责在三年以上七年以下。他在狱中表现良好,所以提前半年出来……”俞成瑾盯着这张银行卡,眉头锁的紧紧的。银行卡的发行更新换代十分勤快,这张借记卡的样式明明就是好多年前的——
“这卡是你丈夫入狱前就有的吧。”
张莲捋顺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明亮的眼睛眨了一下。
“从青岚兄弟到我家来那天,我就知道家明一定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张莲只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村妇女,看样子文化水平也不高。但令俞成瑾惊讶的是,她竟然能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和清晰的思路。
“这张卡里有多少钱?”俞成瑾问。
“二十万,家明入狱前交给我,他坚持给我离了婚,让用这笔钱给膝盖做手术。”张莲回答:“但我一分钱都没动。”
俞成瑾在才想起来,张莲的一条腿似乎有一点跛脚。
“为什么?”俞成瑾诧异她竟然会有这么高的警觉,对事理的辨析度也超过一般家庭妇女的觉悟。
“你看我这个样子,其实我是我们村里的老师。”张莲大概看出俞成瑾的话外之意,对他解释道:“家明在外面跑货,我在家里教书。这些年聚少离多,也没有个一子半女,但我们的感情一直都很好。”
“抱歉,我没想到您是位知识分子——”俞成瑾承认自己还是太肤浅:“你不动这笔钱,是因为心里明晰,这钱的路子来的不对是不是?”
“青岚兄弟和我丈夫是发小,但他心气高人又聪明,一路书年的都很好。后来听说,有位很有钱的老板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他的学费,让他念完了本科又念硕士。毕业后,也有一份相当稳定的工作。”张莲继续说道:“我们从来没期望过,他发达以后能够提携我们,但是我真的没想到,他给家明找的财路居然……是这样一条死路。”
“王青岚是受何人指使的你知道么?”俞成瑾突然想起来:“或者说,你是不是在事后去质问过王青岚。”
“我不知道……但我跟踪过王青岚,我知道他经常出入的哪些大厦,经常见过哪些车子里的人。”张莲如实回答:“俞先生,你可能根本就不相信,我一个四十几岁的农村妇女可以做这样的事。甚至于……我知道有一个男人,他是经常跟青岚兄弟见面的那个人的司机。我知道他的妻子刚刚生了孩子,于是上门做了月嫂。”
“你竟然主动上门做了月嫂——那后来呢?你发现了什么线索?”
“没有,但是小孩子满月后,林先生提出让我继续留在家里,并且要出双倍的薪水。”张莲回答:“那时我就有警惕了,我担心他们发现我是谁,于是提出想要辞职。起初林先生和林太太都挽留我,但后来我发现就连带着孩子出去十几分钟里都会有人在监视……所以我逃走了。”
听到这里,俞成瑾简直是无法相信自己面对的真的只是一位饱经沧桑的中年寡妇——他突然开始明白,人为了自己要执着的东西事可以激发出多大潜质的!
世界首富可以向孩子一样载歌载舞,而一个毫不起眼的乡村女教师也可以为了自己的丈夫,上演一场谍中谍!
而且,可能也恰恰是因为她这样让人不可思议的身份不可思议的举动,才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
“离开林家这大半年里我不敢回自己的老家,就一直扮成乞丐在城市里游荡。我有时候恢复常态,到处打听咨询案子,有时候就扮成行乞的。”
“张女士,我想我大概明白了你的需求。”俞成瑾郑重地冲她点了下头:“你放心,这件事我接了。但是在这之前我能问你三个问题么?”
“恩。”张莲有点紧张,刚才听俞成瑾一瞬应承时满眼里的欣慰顿时被阴霾覆盖。可能是害怕他又反悔的样子。
“王家明在入狱以后就坚持跟你离了婚,法律上你们不再有关系了。为什么你没有带着这笔钱远远离开?”
“俞先生,你是不是还没有结婚啊?”张莲笑得有点无奈:“家明之前我已经死了一任丈夫了。他不嫌我克夫克女,也不嫌我再也不能生育,更不嫌我比他大了十岁,也不嫌弃我有一条不好使的腿。
他要这二十万也是为了想给我这有毛病的膝盖换个进口的髌骨。你说我怎么能不给他讨个公道呢?
有时候到了这把岁数,钱买不了心安理得。”
“那你,为什么会信任我?”
“呵,我弄条狗来就是碰瓷的。愿意主动赔钱并跟我说那么多安慰的话的,就只有俞先生你和那位小姐而已。”张莲笑得泰然:“都到了这个地步,横竖就只能再信一个人。偏偏你又是个律师,我以为你是老天派下来帮我的呢。
哦,俞先生是不是还想问第三个问题是……我知道律师收费不便宜,这张卡你拿去,等到案子结了,这里的钱就是给你的报酬了。”
俞成瑾怔了一下,以至于自己想问的第三个问题是什么都给忘了:“其实这样的案子,用不了二十万。”
“那随便你,反正这个钱我是不能花。”张莲起身准备走,突然又回过头来欲言又止。
“张女士还有什么问题?”
“我想跟你说件事,呵呵,俞先生信不信报应啊?”
“我是律师,只信证据。”俞成瑾笑:“如果律师讲报应,哪个还能打赢官司?”
张莲哦了一声:“我跟前夫有个女儿叫念念,从小就聪明可爱,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她。所以我们就算再苦再难也想要把她培养成材,不惜借钱也要把她送到城里最好的学校念书。
可惜在十七岁那年,她遭遇了一场车祸……走了。
接到她死讯的同时,医生告诉我——有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由于先天性心脏病,正等着移植呢,我同意了。
后来才知道那姑娘是本市很有钱的一家大老板的女儿,手术成功后他们通过医院给了我一笔钱,我用这笔钱帮着村里盖了新校舍。
当我知道家明撞死的那个女人叫柯颜的时候,你说这二十万……我能安心去花么?我走了,俞先生,拜托你了。”
“你等等!”俞成瑾在车里怔了足足有十秒钟,追出去的时候,女人臃肿走形的身影已经在那条不甚灵便的腿的支撑下,消失在沉静的夜色中了。
张莲十七岁的女儿齐念在遭遇了一场车祸后失去了自己如花季一般的生命。她的心脏延续十六岁的柯颜身体里,而时隔整整九年,张莲的第二任丈夫却为了区区的二十万,肇事害死了柯颜。
俞成瑾似乎终于可以理解这个五十几岁坚强妇女的执念。可是张莲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十八岁的俞成瑾在拿到驾照的第一个晚上,吹着口哨把自己心仪的临班校花齐念约上那辆作为成人礼的跑车上。
羞涩内向的姑娘是个乖巧的好学生,彼时她的马尾梳得整整齐齐,红嫩嫩的笑脸。一直很紧张地缩在副驾驶上,偷偷看着自己,却只笑不说话。
永远记得那天她穿着白色的衬衫和嫩绿百合边的裙子,就像电影里走出来的全民初恋。
永远记得迎面过来的货车在盲点的视线里跟自己的跑车骤然相撞——女孩的白衬衫至此染让永远不会落去的血色。
俞成瑾突然按住自己右边的肋骨,缓缓蹲下身子。
年少轻狂所犯下的错只要他一根肋骨折断为代价,却让他用肋骨变成的女孩永远消失了。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报应,真的有孽缘,真的有轮回呢。
捏着手里的那张银行卡,俞成瑾好不容易才扶着车门站起身来——为了张莲,为了柯颜,为了齐念,他都不能置身事外了。
按着旧伤隐隐的痛,俞成瑾开走了车——他不知道就在邮局侧边的一个小胡同里,跛脚的张莲突然被人从后面扑住,用一根铁丝勒断了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