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梁过后,便是喝彩。按照行业习惯,木匠先喝。可是,聂细龙看着跃跃欲试的刘友新,却说:“刘师傅您年长,要不您先上?”刘友新也不谦让,微微一笑,便要迈步。不料杨振远郑重其事道:“我看还是按规矩来吧,聂师傅就别谦让了。”刘友新像兜头浇了盆冷水,尴尬极了,心里窝火,脸上却笑笑,说:“对,东家说得对,按规矩来,不要谦让。再说,我这么一把年纪,还和晚辈争什么?小聂师傅你先喝吧。”聂细龙对着刘友新拱拱手,说:“刘师傅好肚量,细龙谢谢您承让。”
聂细龙身着白布褂子,腰扎蓝色腰带,一条粗黑的大辫子盘在头上。只见他左手抓着一只大公鸡,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在雄鸡冠子上用力一掐,鸡冠上顿时冒出暗红的鲜血。然后,右手捏着鸡公的嘴巴,将冒着血的鸡冠子在梁的东头蹭一下,亮开嗓门说:“伏以呃,贤东发财盖华堂,鲁班弟子来祭梁。”
“好啊!”围观的人们参差不齐地应道。
“此鸡不是普通鸡,王母娘娘报晓鸡。”
“好啊。”人们又应道。
“不祭天来不祭地,单单先敬师傅起。”
“好啊。”
“一祭师傅千年寿,二祭香火万年长……”
……
“天官师傅,打挂爆竹。”
专门负责打爆竹的一个后生点燃一挂一尺来长的小爆竹。大门外立即腾起一股青烟。
聂细龙喝了一出,轮到刘友新。刘友新今天经过一番刻意打扮,穿着崭新的灰色褂子,黑色裤子,脚蹬一双黑面白底的翻布底布鞋,腰扎大红腰巾。头上的辫子似乎搽过清油,在烛光的照耀下晃动着白白的亮光。只见他右手将左手的衣袖往上一捋,提着鸡公,噌噌地走过来,张开大嘴叫道:“伏以呃——手提金鸡是凤凰,长得头高尾又长。”
“好啊。”人们应道。
“头戴凤冠碧绿耳,身穿五色紫龙袍。”
“好啊。”
……
“天官师傅,打挂爆竹。”
门外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刘友新喝完,又轮到聂细龙。聂细龙稳稳地提着暖壶,象征性地往梁的东头筛了一点酒,喝道:“一祭梁头,恭喜贤东年年盖高楼。”
“好啊!”人们的应彩声高涨起来,杨振凤平时轻言细语说惯了,此时也高兴得声音提高了几度。
“二祭梁腰,贤东金子用箩挑。”
“好啊。”
“那么多金子真不得了!”应彩的人群中有人悄悄议论说。
“三祭梁尾,贤东珠宝挑不起。”
“好啊。”
“那就好。”杨振远高兴得嘿嘿一笑,开心地说了一句。
聂细龙喝过,再次轮到刘友新。刘友新用手对梁一指,说道:“此梁来得不寻常,深山老林千年长。”
“好啊。”
“千辛万苦出深山,来为贤东作金梁。”
“好啊。”
……
聂细龙再次喝道:“手提金鸡祭金梁,贤东代代出贤郎。”
“好啊。”
“武能定国拜元帅,文能安邦做宰相。”
“好啊!”应彩声浪潮般高涨。杨振远说:“那可不得了!”
“自从祭梁之日起,贤东代代出美女。”
“好啊。”
“贤能超过花木兰,容貌胜过七仙女。”
“好啊。”
一个姑娘拍着杨振凤的肩膀,说:“说你胜过七仙女呢。”
杨振凤拍了那姑娘一下,轻声说:“笑我干什么?我连八仙女都不是。”
……
聂细龙和刘友新轮流喝彩,不知喝了多少出,有个应彩的人悄声嘟哝道:“喝了这么久,差不多了,该喝酒了,我肚子都咕咕叫了。”杨振远瞟了那人一眼,淡然一笑,并没有止住的意思,仍然饶有兴趣地看着木石二匠走马灯似的轮番喝彩。
又轮到刘友新上场了。刘友新皱了皱眉,心里嘀咕起来:肚子里那些师傅教的彩词已经全部喝完了,书上的彩词能记住的也喝光了,再要喝实在没彩可喝了,喝什么呢?不知道聂细龙那小子哪里学来那么多彩词,而且和别人的彩词不一样,连彩词书上都没有那些彩词。看他那不慌不忙的样子,肚子里好像还有很多彩词。怎么办?就此结束?可是自己怎么好开这个口呢?要是自己提出来结束,便等于自己主动认输。喝了一辈子彩,竟然要输到一个后生名下,那就真是做了一世的鹞子还被鸡啄瞎了眼。丢人!不能说结束。可是,不结束,肚子里没有货了,怎么办?刘友新想了想,灵机一动,有了主意:炒现饭。于是,故意含糊不清地轻声喝道:“九祭九龙来聚会,十祭十全齐美来。”
“好啊。”
杨振远含笑说:“刘师傅,你怎么‘炒现饭’啊?这些彩不是已经喝过了吗?”
刘友新慌忙之中,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故作惊讶地说:“喝过了吗?我怎么不记得啊?没有吧?”
“喝过了,是喝过了。”应彩的人群中七嘴八舌地说道。
聂细龙看见刘友新脸色通红,汗珠滚滚,眼睛乱眨,尴尬不已,心里暗自高兴,终于可以为父亲出一口恶气了。然而,就在此时,耳边突然响起父亲经常说的那句话:做人要夹着尾巴,不要争强好胜。心中一软,觉得刘友新也不容易,五十多岁的人了,没有读过书,不会自己创作彩词,全凭死记硬背,记住师傅传授的一些彩词,喝了这么久,也确实江郎才尽了。自己读过几年书,好像天生有说顺口溜的才能,说话出口成章,顺口押韵。所以,能创作彩词,而且创作的彩词都是结合东家实际,非常贴切。刘友新已经“炒现饭”了,倘若继续喝下去,必然出丑。于是,心生怜悯,向杨振远提议道:“杨老爷,您做主,喝彩是否该结束?”
“怎么,你也要‘炒现饭’了?”杨振远笑着说。
“‘现饭’吃不得,只是天气热;东家度量大,会让我们歇。”聂细龙笑笑说。
杨振远已经从两个人的彩词中品出了谁高谁低,对聂细龙充满敬意,本想说“你真不错”,但是,话到嘴边又变了,说:“聂师傅,你提出结束,不怕人家说你输了吗?”
“输赢不计较,只是图热闹。到底是谁输,大家都有数。”聂细龙说快板一般。
杨振远心里激动,说:“那好吧,考虑到天气热,喝彩到此结束。今天两个师傅都攒劲,没有输赢。”
“我看刘师傅输了。”人群中有人低声嘀咕道。
刘友新脸红耳赤,舒了口气,感激地看看聂细龙,朝他点点头,低声说:“聂师傅,你是个好人。”
挤在人堆里看热闹的杨振凤早就听说刘友新几年前在梅花井弄得聂老根丢脸,满以为聂细龙今天会子报父仇,乘胜追击,继续喝彩,给刘友新一个难堪。没想到聂细龙竟然鸣锣收兵,真是出人意料。杨振凤看得出,聂细龙成竹在胸,稳操胜券,为什么突然中止呢?很明显,是为了照顾刘友新的情面。对于刘友新这等狂妄之人,就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岂能手下留情?如此心慈手软,如何对得起遭受屈辱的父亲?这个聂细龙,真是菩萨心肠,太善良了。善有善报,但愿他能得到好报。
杨振凤正愣愣地想着,不料聂细龙走过她身边,看见她沉思默想的样子,说:“小姐,你在想什么呢?”
杨振凤一愣,慌乱地说:“我在想你……怎么突然停住了……”
聂细龙叹了口气,说:“我看刘师傅……那样子,不忍心……”
“他当年羞辱你父亲,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