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校办工厂是县里的明星企业,去年楚书记和江东京上台领奖,风光的很,激动的楚书记在县电视台播出时把闺女、女婿、儿和儿媳妇都叫回来观看,还领到了三万元奖金哪!“
小欧不愧是中层领导,每周参加领导班子办公会,信息量就是大。
八成嫂忙问道:
“今年教师节做了衣服还发奖金吗?“
小欧压低声音说:“发,发,研究了,每人发三百元外加二箱尖山苹果。”
八成嫂一激动,差一点儿崴下了鞋后跟:
“学校做衣服,发奖金,工厂里分红,真是痴儿过年――大好事。
“你驴打滚,利滚利,又要滚出十几万了。”
校医有些羡慕。
裘三石听后心想:你们这帮土鳖虫,让‘咬舌驴’咬死也不知怎么死的。当初我就听了二哥的话,一个子儿也没向这水坑了投。哼!分红才能分多少,俺半只萝卜就能赚三十六万,这姜还是老的辣。
“你们在看什么?”
八成嫂抬头一看说:
“迟校长来了,俺正在看《汉平日报》,学习文件呢。”
“什么文件,噢,原来是江东京成了候选人,应该,应该。现如今只要能赚钱就是功臣,一切向前(钱)看,一切向钱看嘛!”
“等人问”站了起来说了句有课便走了出去,小欧的腿更快,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
八成嫂夹起一摞信函说:“迟校长您坐着看报,我去分发信函。哎,裘老师,有沈一正的一封信,麻烦你捎给他,我省趟腿。”
裘三石接过一看是省美术家协会来的公函,心一凉差一点儿歪倒在地。
“我要退居二线了,退下以后跟你学学画。”
迟彪这两天心情不好,摘下眼镜,习惯地放在嘴上吹了吹。
校医见了说:“迟校长,最近流行红眼病,学生得的不少,我看你两眼充血,是不是先点点眼药膏。”
迟彪心里明白,几夜失眠未合眼,能不充血吗?
裘三石心里更明白,什么红眼病,分明是块心病。秋后的蚂蚱能不悲秋吗?该!脸却堆着笑:
“迟校长,您水平高,抓教学经验丰富,您不能退。文件上不是说‘七上八下’吗?您再干一届,把师范建成全国一流。再说您身体棒棒的,打篮球时,体育组的小伙子还赶不上你呢,您老不能退啊!”
三人正说着,门外冲进了办公室干事小卫:
“不好了,肖任校长晕倒了!”
校医忙跑回卫生室,背起卫生箱便冲了出去。
裘三石心里惦挂着自己创办的学校,正推着自行车准备去探看。美术专业班的小学美术教学法课代表来询问上课事宜,烦得他说了声“美教法不用考试,学生自己看看就行了”便飞车冲出了校园。
裘三石的汉平县美术中专位于汉平县城西北十华里的双湾乡,原是一处荒废的院落,经协商廉价租赁后除草清污刷涂料,看起来非常整洁。院子里有两棵大软枣树,金黄色的果实挂满了枝头。小山萌馋不住摘了一个放在嘴里一嚼后“呸”地吐出,涩得拉不动舌头,才知道这东西得下霜之后变黑变软了吃,逗得纪霜咯咯大笑。院墙外就是秦河西岸,因地势高,站在河岸上就能望到汉平城,云遮雾罩的小县城在黄昏时特别壮观,仔细辨认还能看到位于下游的汉水师范的大水塔。河岸上一排高大的白样树下是两排蟠桃树,春天走在河岸上,哼唱着《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如痴如醉地欣赏着清清的秦河水,袅袅吹烟升起的村舍。彩蝶双飞,紫燕起舞,喜鹊唱歌,鸡犬相闻。粉红色的桃花从里透出田中劳作的农夫,路上担饭的村妇。老牛拉犁,小犊撒欢。成群的白羊布满了河堤,三两只灰鸭戏嬉于春水,好一幅世外仙居图。
上行约一百米便是尖山水库,高大的堤坝上矗立着宏伟的泄洪闸,青山叠翠似画,绿水荡漾如诗。机船隆隆划开水中天,电棒向水中一插,绿透了的水面上便跳起一条条金鲤,船夫抖动长竹网兜捞入船舱,引得堤岸上的观光者不停地喝彩。远处,几只野水鸭小黑头一点一点的出没于风波之中。
堤坝东侧的向阳山坡上是个蟠桃果园,秋风送爽的季节,甘甜的“寒露蜜”、硕大的“中华寿”和青脆的“尖山脆”,吸引了各地客商纷至沓来。桃园外的大雪枣,红红的如同小红灯笼挂满了枝头。红枣林中夹着一棵墨绿色的马尾松,枝杈上的喜鹊窝是一年风雨的预报器。雨水小,进口向上,雨水大便向一侧。鹊窝做的精巧低矮,伸手可触。秋天的喜鹊不恋窝,伸臂迎宾的松枝上顶着一个黑色木球,空对着果园的小木屋,远远望去,有些孤寂清幽。春天可就不同了,枣枝吐绿,桃花含笑,两只喜鹊飞上飞下,叫喳喳地唱着喜歌。
山坡一侧便是汉平县的第一位状元墓,萋萋黄草,夕阳西下。坡南坡北,牧羊人放歌,坡上坡下,收果人对语,好一处风水宝地。
裘三石一看便喜欢上这坡这水这地,在这宝地上办学还能不一顺百顺发大财?开学之前,将校园精心地布置了一番。大门口“汉平县美术中专” 的牌子是裘三石亲自模仿启功体书写的,一侧还题上了启功书三个小字,引得当地一位八十岁的老书法家专程来欣赏揣摩了大半天。门内门外各插了十八面红红绿绿的彩旗,“欢迎新同学”的宣传刊板旁各立着两个大花蓝,是原师范的两枝校花赠送的。画室门上的“状元画室”四个大字,棕底金字分外醒目。两棵大软枣树上分别扯下的四条彩带系在院子的四角,与彩旗交织在一起,风一吹,“哗哗”作响。树上的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裘三石精心挑选的《在希望的田野上》,悠扬的歌声飘荡在校内校外,河堤上的行人不时地住足观望。
负责到车站接迎新同学的小山萌,一大早便打扮的西装革履和身着盛装的妻子小段到城里租了一辆大客车,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口舌论战,大客司机败下阵来,以最低租价出了一趟车,谁知到了车站后却迟迟等不齐学生,急得他几次鸣喇叭,小山萌递上一盒将军烟才稳定住了情绪。小段举着“汉水县美术中专接生站”的牌子立在车站大门口,眼睛盯着一辆辆进站的车辆,心里想着如何和裘三石分利:一个学生九千学费,四十个就是三十六万哪!自己和裘三石加上小井共三家,分得三分之一就是十二万呢,小两口干三年,值!这人很怪,只要有钱攻着心,干活再苦再累也心甘。这不,她站了几个小时,一点也不觉得累。
司机终于等到报齐了学生,车钥匙一扭“轰轰”发起了车,左脚踏、右手挂、打转向、摁喇叭,手脚利索地起步换档加速换档加高速,一会儿便驶到学校门口。
自封为校长的裘三石率副校长兼教务主任的妻子纪霜、教师小井和前来祝贺的过世茂等早已立在大门口,车子一停,小井便冲到车门边,连声高呼:“欢迎新同学!”
裘三石一一清点学生人数,左数右数见少了一人,忙问小山萌。小山萌说了解了一下同学,说那一位因坐不起公共汽车,今早儿三点就乘坐他二大爷的小马车上路了,估计也好到了。正说着,前面来了一辆棕红色小马拉的小排车,车把式鞭子一扬,便来到了眼前。
纪霜一眼就看出车上坐的是大圆斗和她的儿子,没错,就是那位交毛票的大圆斗。你看她半径大于高,塞了整整一车厢,真是恶心人。
“你这学校真难找,找了半个汉平城,才找到这!”
大圆斗跳车的动作还很灵活,身体粗壮,两条小腿却细如胡萝卜。
纪霜忙迎上去说:
“录取通知书上不是写的很明白吗?”
大圆斗声音洪亮,尖声赛过高音喇叭:
“上次交学费不是在城里路南特教中心吗,怎么一时一个变?”
“在城里收费还不是为方便你吗?你看咱的学校建在这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多美。全国的美术学院大都建在山上,方便写生。”
纪霜今日也是特别精神。
“欢迎!欢迎!”裘三石迎上前去。
大圆斗转身从车上抓起一个大口袋,放在纪霜跟前说:
“咱也没什么好东西,刚出的花生,送给你和校长尝尝。孩子交给您了,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只要他好好学习就行。”
“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放心就是了。”
裘三石双手压在前挺的小腹之上,微笑着面向大圆斗说。
小井快步走上前:“让小段老师陪你的孩子去宿舍,我带你去办公室交杂费。”
大圆斗双手习惯地叉在了腰上,面向着裘三石问:
“上次不是交了三年的学费了吗,怎么又收费?通知上说再交八百元,俺卖了一头猪外加两只鸡才凑足了数。”
裘三石面容和蔼:“上次是学费,这次是杂费,包括床上用具和日常用品,还有一套校服。哪个学校也得收!”
大圆斗交上钱后绕着校园转了一圈来到了学生宿舍,见儿子被安排在下铺,还是靠近窗户的地方便满意地离开了校园。刚跳上小马车,又想起了什么事,忙跑到宿舍和儿子嘀咕了一番。
纪霜一直在注意这大圆斗,心想:这个女人不好惹哪!
万事开头难,刚开学的几天来,有些手忙脚乱。妻子纪霜毕竟没干过一天教育工作,怎么会管理学校。她工作的那个棉纺厂和秦河水一样一步一个落差般的不景气,尽管听了风水先生的话在门前立了个大八卦石碑也无济于事。管他呢,自己的事业越办越火,还挣他那个三十六二十四的干啥!纪霜停薪留职来办自己的学校,能替我分担一部分,我还得在师范应酬呢。人道是“上阵父子兵”,咱这是开的夫妻店,现如今依靠谁也不行。中国人有个弱点,就是事业还没成功就因分利不均而散伙。看这小山萌小两口,这两天眼都让钱攻红了。还有小井,宁愿舍弃自己的工作来上课,不就为了那几个钱吗?哼!休想。每月给你们五百元工资就不少了,不愿干就趁早滚蛋,找个上课的人很简单。
去双湾乡的路上,裘三石心里正想着心事,忽听“裘老师,你去哪?”忙一抬头,见已到了小明湖桥头,“付粪桶”正伏在大桥白栏杆上冲着他笑。
裘三石连忙跳下车,“付粪桶”上前一步伏在了他的耳边说:
“人家沈一正正式加入了省美术家协会。正在那里向人炫耀哪!”
裘三石屏住呼吸,以将吸入的“付粪桶”牙臭味降到最低程度。
“他入美协有什么了不起,起码比你晚了六年。”裘三石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不是也入上八年了吗?别演戏了,咱俩都是假的,连乔白脸也是假的。人家省美协来公函了,计划编一本《省美术家辞典》,截止到今年年底,还附了一份咱县的省会员名单,只有沈一正和车干二人,别人都不是,咱俩要难看了。”
裘三石张开了嘴,也闻不到牙臭味了。
“别胡曰曰地瓜油了,我可是黄大师推荐加入的,正式填了表。”
“谁没填过表?填了表就能算正式会员了吗?得主席团批准。你交过会费吗?有会员证吗?人家沈一正可什么都有。”
“付粪桶”越说越靠近裘三石的耳根。
“那么,你有会员证吗?”
“咱哪有?”
“没有,你为什么印上了名片?”
“哈哈哈,咱俩还不一样。”
二人的声音越说越小:如此这般,这般……
汉水师范的全体教职员工已在阶梯教室里集合完毕,等着县教委领导和评委的到来,坐在后排的八成嫂正和校医耳语:
“你听说过了吗?尖山峪中学出大事了,那个二百五校长认了那个死理,非让细高登下岗不可,结果怎么样?自己挨了一斧子,当场昏了过去,送到医院一查,后脑骨被劈了个粉碎,估计不死也成了植物人。”
“何苦呢,细高登怎么还是这样缺火,这下可进去了,老婆孩子怎么办?”
校医抽了一口烟,呛得八成嫂用手扇了扇说:
“还有热闹的呢,西乡里有一处学校,白天校长说教师下岗需要看这几年的表现,谁干得怎么样都有档案记录,你猜怎么样?晚上,档案室就起了火,烧了个精光。”
“该!想整教师,哼,没有好下场!真是怪事,领导一说整顿教师就来劲,两眼都放出了光。开口闭口地说教师超编,咱也不知道是根据什么定的编,实验小学一个班都到了八十多人,根据班级定编会对了?一个班应当分成两个班。”
校医说着掐灭了烟头。
“可不是,天天喊着超编超编,财政收入大部分为教师发了工资,有本事别让人生孩子,没有孩子就用不着教师了,你一个子儿也不用发了。”
八成嫂声音越来越高,一旁的裘三石也插了话:
“这两天楚书记又变回了原样,鼻子更长了。”
“恐怕是要下台了,哭丧个脸给人看,真还不如迟校长大度。”
八成嫂把脸转向了裘三石。
“当官的都难过这一关,肖校长差一点儿要了命,多亏抢救得及时。环保部的那一位不是去了西天了吗?开始还不交公章,不让办公室,争来争去自己先躺下了。河东小学的那位承诺金项链的下了台,在秦河岸上不吃不喝呆呆地出神了三天三夜,恐怕要送尖山峪精神病院了。”
裘三石说着看了看校医:
“你应该把这一课题研究研究,说不定能获国家大奖呢!”
校医点点头说:“我早就注意了这件事,他们下台后六个月是个危险期,一般心理素质的人过不了这半年。”
“咱就不信,让我现在退休,发百分之五十的工资也高兴地蹦高。”
八成嫂快言快语。
“快看,领导来了!”
校医睁大眼睛,见县教委副主任二歪贾中景率众评委健步进入会场。
贾副主任满面春风,又尖又细的声音传到会场的每个角落:
“老师们,在县委县政府的支持下,我们汉平县教育人事改革试点工作已圆满结束,达到了预期效果,现正全面展开。我代表县教委来到汉平师范就是为了这项关系到教育发展大计的事情,相信为人师表的师范教师是高素质的教师,作为教师的教师,一定会支持这次改革的。根据县委县政府的指示,师范是个县团级单位,校级领导班子采用县委组织部直接任命制,就不再组织答辩竞争了。”
“什么?”八成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