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刚刚过去,清明即将来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是革命的春天,这是人民的春天,这是科学的春天!让我们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这个春天吧!”
吴傲全文收听了郭沫若在全国科学大会闭幕式上诗一般的激情讲话广播,忽觉得心口热乎乎地突突直跳。感觉这宿舍小的憋气,忙推开窗户,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内心憋足了劲,连连大喊了三声。如同站在高山之颠,看浩浩长江东去;如同立在黄海之滨,望滚滚苍浪奔腾而来。他的心舒畅得连自己都不相信是自己了,他掐了掐大腿问自己:“莫非春天真的来了。”
这春天真地来了。
桃红柳绿,春燕飞舞的季节,汉平县为执行《中共中央四月五日决定》组成了专门班子,集中力量,集中时间,全部摘掉扣了吴傲等二十余年的“右派分子”帽子。恢复了名誉,获得了重上讲台的权力。这春天来的太快、太突然了。吴傲没有半点思想准备,他甚至不相信是真的。他一人跑到了秦河滩,望着天上的明月,呆呆出神。山枣枝头顶着油光光的新绿,任凭母亲柔指般的春风抚来抚去。针刺间垂下一根细丝,吊着一只虫蛹,静静的吮吸着春夜的露水。吴傲敲了敲发木的额头自言自语:本来的一腔热血,渐渐的变为冰凉,原有的许多激情,为何如此麻木?感觉不出冬天的冷,夏天的热。体会不出人间的情,世上的恨。如一只僵死的小虫,挂在高高的树枝,任凭东北风吹来吹去。梦还是做的,不过比从前少了若干,梦幻中的一场大火,把那张网烧了个精光。蠕动着疲惫的身体,大口呼吸着那清新的空气。
他摇了摇头,太悲观了,太苍凉了。这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留给自己的是未老先衰,是两鬓灰白,是麻木不仁。
春风抚摸着他的头发,抚摸着他的脸颊,送给他一缕清香。他忍不住抽了抽鼻孔,起身逆风上行。寻到墙角,见那棵枯槐竟挂了个满树琼花。他忙翘起双脚折断两枝,摘下一串,一嗅一嚼一咽,香了个透心,甜了个透心。他抬头看了看明月,忽然想起了李白的一首诗“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能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需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他吟了一遍又一遍,胸口热乎乎的,多年没有这种感受了,他摸了摸额头上岁月留下的沟壑又自言自语:枯木逢春,该是多美的意境啊!我才只有五十岁,还不老,还不到“老夫喜作黄昏颂,满月青山夕照明”的年龄。我要做出个样来,让人们知道我吴傲到底是何许人也。
吴傲刮了脸,穿上一件干净的中山服,精神饱满地走上了讲台。
裘文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雨还在下个不停。纸糊的天棚吧嗒吧嗒地滴水。地上的脸盆已接了半盆。床前的茶杯接满了倒掉后再放回原处。室内多处滴水,水桶饭盆等统统派上了用场。这该死的房顶,越修越漏,上一次的漏洞还未堵好,又踏出了新的。风的方向不同,漏的位置也不同,开始水滴在天棚上,浸湿了一大片,水多了便垂下一个水纸囊。先在下面放好脸盆。再用竹竿一捅,水哗地流了下来。再一次下雨,提前把脸盆对准放好,又改漏别处。这样捅来捅去,纸糊的天棚增加了若干“机枪孔”,成了鼠君下凡的通道。
这该死的老鼠也是十分可恨,雨天他当然不会凑热闹。平时它才不甘心寂寞呢。天棚上是非常安全的大舞台,可以供它跳芭蕾舞开运动会。也可以供他演习兵马检阅部队。特别是熄灯后更是肆无忌惮,恨得裘文革用竹竿一阵猛捅。它们立即化整为零,隐蔽在屋缝墙洞里。解除警报后,马上卷土重来,不时地在瞭望孔里探头探脑,害得人又一次奋而击之 。
最头疼地是床下老鼠,熄灯后便纷纷出洞,在“空军”的掩护下,大摇大摆地沿着床沿走上床头,在被子上进行扫荡,有时竟敢跳到人的脸上。
裘文革火线入党留校后,便从学生的大集体宿舍搬到了吴傲的隔壁单间。这一排小房是汉水师范最早的建筑 ,是当年用坟砖建成的,地势低洼潮湿,地面又未硬化,条件极为艰苦。裘文革也几次找到宋齐兵要求整修,宋齐兵总是一句老话:“抗战时期还没有这样的瓦房呢!”裘文革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家的草房都能避雨,为什么这公家的瓦房越修越漏。
隔壁的吴傲又响起了收音机。
这个该死的老夜猫,半夜三更不睡觉。真是天上拉屎狗的命,让这老儿又得道。想想他当年那挨整的熊样,心里又是那么好笑。特别是七六年毛主席逝世后,正在菜园拔草的他惊呆的神情盯着树上的大广播喇叭一眨不眨。于是趁机告了他一状,摁了个只要资本主义的草、不要社会主义的苗、听到领袖去世的消息、高兴的三分钟没眨眼的罪名,宋齐兵这个大草包竟然相信,把老儿整的死去活来就是不服气,硬分辩说三分钟不眨眼不附合人的生理规律。屁!那管规律不规律。宋齐兵一高兴,给老子记上功,那才是规律呢。姑夫余步高说的好,无毒不丈夫,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吴傲算什么东西,一个典型的老匹夫。没想到你会时来运转,臭豆腐竟能香过来。
宋齐兵这个大草包,怪不得“一伸舌”叫他“猪头小队长”呢,一个标准的上级文件照念、上级精神照传、上级指示照办的“三照干部。去年还大会小会讲,知识越多越反动呢,如今嘴一歪,又号召向科学进军。还有那个左右逢源,会拉弄收买人心的原班主任肖任老师,是个典型的小鬼子,开口说话总是面含春风,专拣好听的说,好象正月里贩子推销的高密“笑面虎”。把个软耳朵根子宋齐兵哄的头发梢都开了花。几次运动过来,身上不仅没沾上一点灰土,而且每一次都是教师中的先进人物代表,是出了名的“不倒翁”。这几天又红的发了紫。县里召开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大会他胸佩红花作了典型发言。接着被推选为县人大代表,任命为汉水师范副校长兼教务主任,真是又娶媳妇又过年,好事都让他占了。
形势变了,自己这个理化管理员恐怕很难有出头之日了。前两年留校时,为了这个岗位,还费了一点心机,咬住宋齐兵的软耳朵根子,硬把原任整出了师范。理化管理兼放影员是自己的老本行,在校园杨树上挂银幕的神气不亚于当年在汉水乡。
这两年,自己明显受到了冷落。
七七级新生是通过考试录取的,入校后都在拼命学习。教师们忙来忙去备课上课,都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宋齐兵开口闭口是“攻城不怕坚,攻书莫为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连老吴傲的眼球都发出一种得意的灵光。谁谁是大专毕业,某某是大本毕业,一个工农兵留校生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分量低的可怜。
裘文革翻来覆去,越想越泄气,忽听一阵砸墙声,隔壁传来吴傲略带海边方言加北京腔的沙哑声:
“小裘,小裘,快起来,门口进水了!”
裘文革忙爬起来,一扯灯绳,借着灯光一看,床下已积满了水。他连忙下床,从门后抄起铁锨,正准备开门挖泥堵门。又一想,自己的房里已经进了水,何不趁此机会再到老傲面前表现一番。戏耍戏耍这个老东西。他取过雨衣,又仍在床上,光着身子冒雨冲到了吴傲门前。
吴傲正慌忙向门外排水,见裘文革来很感动。二人齐心协力在门前打上了一道防水坝。
“这该死的天气,该下的时侯不下,不该下的时候下起来没个完。”
“可不是,天上下雨屋上漏,就招架不住了。何况这地上还流。”
“那些年盖房子就图快,房基没处理好,一阴天便出水。”
“真没办法。”
吴傲卷了一支烟,口里吐着细雾,二人接上了火。
“吴老师,我早就认为您是好人,只是生不逢时。您的艺术水平,我内心里佩服,真后悔前几年没有很好地向您求教。”
“算不了什么,前些年我就像廖冰兄画的那些漫画自画像,缩成一团封在团子里,哪敢动笔,如今坛子突然碎了,心里有力,手却麻木的不听使唤,趁着还不老,再加把劲,做出点名堂。”
“吴老师,这三年我天天坚持作画练字,明天您给我指指问题。”
第二天早上,雨过天晴。这汉水城地势高,位于秦河上游,再大的雨也存不住水。河水一泻而下。校园位于河西滩。急雨泻的慢,便会积下一湾水,雨一停连渗加泻,很快就硬了地皮。一米深的地下,是上等的好沙。
秦河滩上的青蛙叫得正欢。
裘文革悄悄地到百货大楼买回了文房四宝。关在理化管理室内,一口气造了十余幅竹子,兰草之类的大写意画,落款年月自六九年依次到了七九年。墨迹还未干,便匆匆卷起去找宋齐兵。
宋齐兵正捂着头躺在办公室的小床上,报纸盖在脸上闭目养神。写字台上的一杯茉莉花茶散发着阵阵清香。不知从那年开始,能够有资格人享受一间办公室的领导,办公室的设置几乎一个样,总是少不了一张小木床。也确确实实地用着方便,尤其是患有脑动脉硬化的宋齐兵,一张报纸一杯水,就能累得他愿贴紧这小床,他觉得它是室内最可爱的摆设。有许多大的举动就是躺在上面勾划的。小床就是他的作战台。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宋齐兵坐了起来,开门见是裘小三,下巴向前一倾,“小裘,进屋坐。”
“宋书记,我从小喜欢画画,一直未间断过。每天晚上画到十二点之后,这一卷是我挑出的一部分,画的不好,请您指教。”裘文革恭恭敬敬的把画展开放在小床上。
宋齐兵手支额头,趴在画上仔细看了一会儿,说:“竹子画的不错,竹竿添只蝈蝈就好了,昨天我见《人民日报》登了一幅齐白石的作品,草虫画的很精彩。”
“是是是,我一直学大家的画,齐白石是真大师。”
“现在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各条战线都在大干快上,应该加把劲,把四人帮耽误的时间夺回来。你把画留下,领导班子研究研究,学校还缺一位美术老师。”
裘文革听后,心里像喝了蜜,连声恭维:“我的一点进步都是与您的关心分不开的,我一定用功,练好业务,不给您丢脸。”
学校领导班子每周五召开办公会,各处室汇报一周的工作,宋齐兵做总结并布置下周工作已成雷打不动的惯例。
教务处肖任主任汇报教学工作时重点谈了缺少师资的问题,并提出二条解决师资问题的渠道,一是尽快到教育局要人,二是抓紧挖掘本校资源培养青年教师。
宋齐兵听后,从一头沉写字台橱内取出裘文革的画。说:“我们学校有人才,这是裘文革同志业余时间画的,他一直坚持练画学习,是一位向科学进军的好典型,我看应当大树特树,再掀一个新高潮。”
众领导围上来观看,齐声喝彩。
肖任脸上觉得有光,笑面又开:“小裘一直表现积极,当时是班里的骨干,平时少言少语,政治觉悟高,有好学精神。我看他的画比教物理又教美术的单老师高多了。单老师的山水黑乎乎的,脏透了。我建议把小裘调出来教美术。”
宋齐兵当即拍板“我同意肖主任的意见,待物色好理化管理员,再找小裘谈话交接工作。”众领导连连点头。
裘文革略施小计便如愿以尝地走上了讲台。理化管理员交接前还悄悄的取出一箱灯泡和二捆灯线等物品,藏在了宿舍床底下。自己心里美美的算计,够用一辈的了。的确如此,后来的二十年,这小裘家从来没有买过灯泡。每当他想起这件漂亮事,总是双唇一开,哧哧笑出了几声。
好事一桩接一桩,使他不敢相信的是和纪霜订了婚。这姻缘来得快,让这老小伙子乐得几天都合不上嘴。纪霜人长的一般,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性感,席面割出的一对燕尾眼,见面后便勾住了他的心,更何况月下老人是书记宋齐兵。她虽是宋的儿媳表妹,跟宋齐兵十杆子才够上个边,可这纪霜天生会迷人,几次去宋家找表姐便把宋家老小哄的团团转。宋夫人是个热心肠,帮着她物色对象,第一个人便是裘文革,想不到一见面就成了。高兴的她整天嚷着要吃大猪头。纪霜属于外向型,走路昂首挺胸,原先眼色不低于绣花厂女工,自从受了一次打击后便降低了标准。这裘文革是余步高的妻侄,自然也是一个条件。余宋二家一直夸裘文革有才气,又会办事,肯定有出息。只是他个子矮一些,嘴大一些。人小心眼多,口大吃四方吗。说不定这是些福份呢。
两人第二面便商量结婚事宜,征得双方老人的同意,日子订在腊月十八日。
裘文革又一次失眠了。他太兴奋了,曾几次掐着大腿告诉自己已是下半夜了,可就是睡不着。总觉得眼前明晃晃的,双眼闭着和睁着一个感觉,只好心中数数,一二三四……数着数着又想起了高兴事,脑子里又跳出不知浮现了多少遍的美景。如此折腾到了大半夜,也不奏效。只得又变换了一种方法。从后脑依此数到后颈后背后腰后臀后腿,又从脚后跟数到脚前趾慢慢地转到头顶。这一招果真灵验,几个轮回便鼾声如雷。
“噼噼啪啪”两串大红鞭炮同时响了起来,震得裘文革双手捂住了耳朵。侧目看了看身边的新娘,鼻孔张了张,火红的盖头下,透出一股浓浓的女人香味。不觉下身坚挺起来,呼吸急促,脸憋得通红。一把搂住新娘,也顾不得扯下盖头,张开大嘴便啃了起来,恨不得把她全身都吞了进去。新娘拳打脚踢,露出青面獠牙,吐舌瞪眼,吓得裘文革一下子瘫在地上,双眼紧闭,两腿打颤,一个劲地乱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