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山上奇石百态,松蔽林吟,有三十六洞天十大福地之景。山上有个玉皇观,山下有个潮音寺。淇山有神灵的,据说每有瘟疫袭来,一口大钟即当当地响起来,百姓蜂涌进山躲灾。
钟声来自玉皇观,所以淇山的道士,颇受当地人尊崇。玉皇观青砖灰瓦,矗立在山半腰处,中间一大殿,东西各一宫。西宫时有白云缭绕,东宫可见虹光辉映,这种自然现象奇妙极了。拾级九十九个台阶,迎面便是玉皇洞。
李骆惦记着六洞三井中的东西,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去察看洞库一遍。
这天,李骆嘱咐夜蜘蛛大黄蜂呆在屋里,自己换身短打衣衫,悠然步出玉皇观,待旁无人时,旋即跳跃疾走,攀崖过岭,只半日功夫,就看完了六洞三井,洞库东西纹丝未动,只是有一守洞人殉职,尸首倚在一棵桧松上,安祥得好像入眠了似的。一井口处被巨石压死,却不知什么人所为。李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口堵得满满的,他运起功力,一口气登上南峰绝顶,此时雾气消失,只觉天近咫尺,抬手可触,举目眺望,但见石门间等村落起伏,青河之水如丝如缕。
李骆高高的个子,体形清瘦,自从去缅甸换了处女血后,身材愈是伟岸挺拔,其实他已五十三岁了。平时一身灰色道袍,襟前常沾有油腻水渍,熟知他的人背后喊他“老农民”。近来又多了些生僻野趣,冬卧东宫,夏眠西宫,一张雕花木床上,铺了厚厚的棉秸麦秧,睡觉时仰八叉姿势,两眼瞪的通亮通亮。
早晨八点起床,洗漱餐毕,手握小把饭渣,去林间看蚂蚁上树,不时撒点饭渣,诱蚂蚁们争抢。蚁们自己不吃,纷纷拉进洞里交给蚁王,李骆由是说:当主子,不参入争斗,人生一台戏,做个看戏者,这才是蝙蝠会的生性。
有时他也像个孩子,东蹦西跳,没点安份气。有时他又面容木讷,装聋作哑,游人询其年庚,李骆摇头表示不知。游人把话写在纸上,李骆道:我不识字,小时候家里穷,念不起书。问其姓氏名谁,李骆依然摇头不知,这时他还惊疑地反问游人:现在还是大清国吗?惹得游人爆笑而去。
野外出恭,是李骆的习惯。他尤喜蹲高亮处,顺风便溺,并伴有哼哼叽叽的呻吟声,似男女做爱时那种声音。山上有种獾鸟喜食他的粪便,所以李骆每日出行采奇草,总有一群獾鸟为他引路。淇山众道只是称奇,却不晓其意。
日子一安顿下来,李骆的生活便有了规律,饭食里无鱼肉的,他喜食一野菜,其实是摘之深山的一稀奇草叶,口味青涩。下午打坐山巅之上,迎着夕阳,闭目修功。功毕,双掌舒舒一推,只听沟谷里的树叶哗哗作响,似阵狂风袭来。晚餐后,燃亮蜡光,进香三支,跪拜众神,吟诵经语。
六月六日是李骆的生日,这天又是个节日,民间有蒸兔羔子的习俗。每年的这天,谁提蒸兔羔子的事,会招他一顿臭骂。去年的六月六日那天,他腹中突然窜起一个热团,破空升入天界,谓之“蚕脱成仙”。从此他深通六甲,役使鬼神,卜知未来。后来才明白,是火奴岛上的师傅遥授于他的。
大清去了这么多年,李骆还沿用着老规矩。道徒们侍侯他,都要按着旧礼数来。送茶时,须弓腰托盘,斟茶三点式,不能斟满。送上酒菜后,要后退至墙根,然后站直身子侯着。道徒做错了事,罚跪一支香。道徒每天第一次见他时,须行三拜九叩礼,即先甩袖,再迈动左脚,左手压右手(左手为善,右手为恶)拜三下,然后双膝跪下,五指朝地,脚不抬地地叩三个头,叩头须叩出响声,起来后再拜叩三下。只要他说声:罢啦!道徒才能起来。
在山上拜叩他的,只是老巴子等几人,礼数行惯了,老巴子们也觉得自然。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平淡得几乎无滋味。
表面上看,李骆蔫巴啦唧的,但他心中却时刻警醒着,暗里两颗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前天,他去了趟潮音寺,回来的路上,发现玉皇观周围有生人面孔在转游,这里瞅那里看的。李骆暗忖,是美国的暗杀团跟来,还是别的什么歹人,想算计我?
他让夜蜘蛛大黄蜂逮了一人,也没审问出个结果。其余的人像闻着风一样,突然鞋底抹油溜了。这时李骆想起了洞洞山的木八妹,她的灵鼻子,会让这些人显形,可惜木八妹离这儿远。
一阵脚步声传来,李骆睁开了双眼,见大黄蜂站在门口。大黄蜂这几天遭了几次训斥,见了李骆,总有些战战竞竞,李骆淡然问道:来人啦?
大黄蜂低声说:“是的,他说非要见您。”
李骆慢吞吞地来到院子里,拿起一木棍,用手指丈量着,裁折成三尺三寸长,对大黄蜂说:“你把它交给那人,什么话不要说,引他来见我。”
一会儿客人来了,中等个子,四十多岁,目光炯然有神,手中握着那根木棍,给李骆施了礼。
李骆惊奇地问道:“哪里的客人,既然来见我,为什么手握一根长棍?”
客人又向李骆躬了躬身,说:“师傅!这根长棍不可小视。”他转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大黄蜂,“是那位师兄给我的,它正好三尺三寸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师傅该是总帮主!”
李骆抚了把胡须,不动声色,突然朗声道:抬脚山河动!
那人像被吓了一跳似的,急忙回道:挥手日月暗!
李骆又道:虽然不是龙凤袍!
那人又回道:就连皇上别想穿!
李骆复抚须浅笑,说:“你是哪个帮主的属下,找我有什么事?”
那人转头看了看门口,笑而不语。
李骆朝大黄蜂呶了呶嘴巴,大黄蜂转身离去。
那人向前凑了一步,压低声音说:“总帮主,我从平凉赶来,西帮主让我给你送个信。”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信递给李骆,信皮上插着一根红色的火鸡毛。
平凉有个崆峒派,属古时邱处机的全真派。掌门人古怀文,一向不屑李骆,处处与华山派、龙门派、武当派做对。过去慑于蝙蝠会的强大,多年来一直不敢造次,眼下见蝙蝠会散了伙,李骆形单影支地躲进了淇山,古怀文觉得该下手于是纠集了十六名崆峒高手,妄想夺取李骆手中的狐皮秘图和洞库的东西。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掉李骆。孰料西帮主早就暗插一人于崆峒派内,得此情报后,西帮主心急如火,火速派人送来了火鸡信。
李骆阅完火鸡信,自言自语地吟了老子几句话,道:欲将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弗得已。天下神器也,非可为者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他见客人听不懂,一字一字的做了解释:用私欲贪心的个人主观愿望,妄想夺取天下的人,是不能成功的。你告诉西帮主,密切注视古怀文的行动时间。
客人说:“他们来淇山侦察过多次,为首的是个秃头道士,背藏暗器,他趁对人哈腰施礼时,背上毒针立刻射人咽喉,平凉人人惧他。”
客人走后,李骆心中开始谋算着,如何歼灭古怀文这股恶人。这时夜蜘蛛突然一步闯进来,哭着说:“师傅!大黄蜂被害,死在老虎沟里。”
李骆大惊,随夜蜘蛛出了玉皇观,扑进了老虎沟,在一斜坡上,直挺挺地躺着大黄蜂和那位平凉客人的尸首。李骆俯身察看,见两人喉结处的皮肤青紫一片,内中各插一枚小钢针。显然客人认出了秃头道士,没来得及防备,和大黄蜂均遭毒手。
李骆气得一掌砸向一棵桧松,碗口粗的桧松咔嚓一声折断了,他命令夜蜘蛛道:这秃头道士跑不远,你马上带人捉拿!挖出他的心脏,祭典大黄蜂。
这天,山下和尚送来一信,信是潮音寺方丈写的。李骆阅完信后,化装成一农人,荷了一把锄头,从后门进了潮音寺。方丈见了他,低声道:师傅,请跟我来。
潮音寺是座古寺,释迦牟尼像后有一机关,方丈轻轻一拨,地门徐徐而开,李骆和方丈走进地洞转了一圈,里面搁着的蝙蝠箱,罩着一圈一圈的蛛网。两人会心一笑,出来后,地门又悄然合上了。
方丈看了看周围,道:师傅!有人打这儿的主意了。
两人说着话进了堂室。这时一僧人从门口匆匆走了过去,李骆心中忽地惊跳了一下,这人好眼熟,问道:刚才走过的是什么人?
方丈放下茶杯,禀报道:此人法号洪赤,刚来本寺。自称从布达拉宫来,这不是个好东西,就是他去窥探释迦牟尼身后的地门,我已安排人监视他。”
李骆陡然一惊,说:“方丈,我想起来了,他叫钱厘,他已看见了我,现在这人恐怕已经跑掉了。”
方丈脸色黑沉下来,急唤二僧来,命令他们把洪赤法师找来。二僧旋即而回,道:洪赤不见了,有人看见他已跑出寺门。
方丈大怒,命令十余名武僧追赶。两个小时后,钱厘被抓了回来,灰头灰脸地趴在堂室地上,鸡啄米似地磕头。
李骆瞪了钱厘好一会儿,才说:“钱厘,没想到吧,我们会在这里见面。你这个叛逆,差点气死我爹爹,把夜明珠交出来吧!”
“师傅饶命,我有罪,不该叛逆蝙蝠会,不过……当时我没盗着夜明珠……请师傅明察。”钱厘焦急地辨解起来。
李骆的胡子尖抖颤着哈哈地笑起来,说:“你玷污了蝙蝠会的名声,来呀!把他臂上的黑红蝙蝠图案揭下来。”
夜蜘蛛刷地拔出一把尖刀,扑向了钱厘,一刀把他左臂上纹的对飞红黑蝙蝠中间有个“大顺”字的那块皮肉剜了下来。
钱厘自知功浅,不敢施展,只是大声喊道:方丈,快救我!话未说完,钱厘的屁眼里哧溜一下滚出一球,顺着裤筒坠落地上,咕噜咕噜滚到墙角处。众人一时惊奇。
夜蜘蛛弯腰拣起圆球,一股臭气扑鼻而来。急忙舀水冲洗干净,绿碧碧的光刹时映亮了堂室。
李骆愤然斥道:钱厘!还有什么话说,此夜明珠是慈禧口中之物,属于民族的东西,你甘当何罪呀!
方丈站起来,逼视着钱厘说:“你这个畜生,我早知道你是古怀文派来的。从你来的那天,我就派人盯上了你。”
钱厘眨巴了下眼皮,哭丧着脸,说:“师傅饶命,古道长派我来淇山摸底细,我可没杀一人!”
李骆咚地一声捶了额头一下,还通六甲呢,古怀文的魔爪伸到这里,自己竟浑然不知,不禁泼口骂道:“你这条疯狗,古怀文给了你什么好处,来淇山咬人!说着,李骆的胡子尖又抖颤起来。”
夜蜘蛛见状,刷地亮出尖刀,揪着钱厘向堂室外走去。只听哎哟一声惨叫,钱厘的头被割了下来。
李骆思忖了一阵,说:“我分析古怀文还在淇山上,他是要和我过招。”
方丈霍地站起来,坚定地说:“师傅,不必多虑。你在本寺里住下,有我在,保证你没有问题。”
“不!公孙策师傅来过信,让我躲开古怀文,大局为重,这笔账以后再算!”
“石门间离这儿不远,你去那里……”
李骆摆了摆手,说:“不行!李青梅那儿虽然安全,但我去了,目标就大了。我还是在淇山。”
方丈低吟片刻,说:“既然这样的话,我倒有个主意,寺里在石岚沟养了群羊,有几间草房,你在那里安身行不?”见李骆点了头。方丈的两眼霎时盈满了泪水,“师傅,望多多保重,不知这一别,何时再相见。”
李骆握着方丈的手,心中也酸楚起来,没想到天下这么大个地面,竟被古怀文撵得到处跑,他安慰方丈,说:“好好活着,会见面的。”
从此淇山脚下有了一对牧羊人,每天太阳升起来后,李骆打开羊栏门,叭叭地甩两鞭子,羊群像潮水似的涌出来。李骆在前头领着,夜蜘蛛在后头驱赶着,羊群在山坡上慢慢蠕动着。亲近了青山绿水,心情自然愉悦,李骆禁不住还哼段曲儿。有时坐在山巅上,望着远处,泪水就顺着皱巴巴的脸皮淌下来。他有首诗,是这时写的:
风云莫测年年年,
古庙山洞全钻完,
为着炎黄守旧业,
隐名装聋心凄惨。
坎坎坷坷半甲年,
天下隐士思归田,
水流千遭归大海,
梦盼亲人泪湿衫,
人间聚散总有时,
难还今生苦与难,
空令岁月路漫漫,
自古忠孝难两全。
夜蜘蛛知道师傅心里的疼处,却不敢言语,只是坐在近旁,默默地陪着他。这时肋间生了胆子,说:“师傅!你心里苦,说出来就好了。”
李骆把头别向一边,说:“苦!咋个算苦?我没长心,无心咋会苦?”
牧羊归来,李骆歇着吸烟,夜蜘蛛做饭。这里没了观里的条件,拜叩规矩自然免了,生活标准也降下来。李骆一顿只能吃一个菜。不过上饭菜时,夜蜘蛛还要弓腰端上去,然后退至墙角侯着。待李骆吃饱后,他再拾掇碗筷,生活如此清苦,主仆礼仪依旧。
这天半夜,李骆悄悄地来到外屋,喊醒了夜蜘蛛,说:“沟口银杏树下有两个人,你去引他们来见我。”
只一刻钟功夫,夜蜘蛛就把两人领来,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头上扎着黑巾,垂手站在黑影里。这是大潜伏时,李骆从黑蝙蝠里选出来顶尖高手,专事送信和杀戮任务。李骆未说话,只轻轻地咳了声,两人卟哒一下跪在地上。
李骆坐正了身子,沉沉地问道:“古怀文的事解决了吗?”
矮个子向前挪了挪膝盖,说:“报告师傅,古怀文行踪不定,难以下手。”
“两个无用的东西,这点事都办不了,你俩走吧,我另安排人。”李骆气哼哼地说。
高个子急眼了,向前挪了挪膝盖,说:“师傅,您再宽限几天时间,我们提着古怀文的头来见您。”
李骆伸手捋了捋胡须,慢吞吞地说:“我一向用精悍之人,你两个软蛋,哼!这事不用你俩管了。跑腿送信这活儿该行吧?”说着,他从身后拿过翡翠葫芦罐,从里面倒出八粒草丸,用皮纸包好,递给矮个子,“还有三个月,中秋节就到了。你俩辛苦一下,把草丸分别送给李会长、张静江、李济夫、李烈焰、陈允祯、李青梅、李青桂。公孙师傅上个月病逝,就不送了。”说着又拿出一封家书,“这个给李会长,他住加州桃花山庄。从国外回来后,你俩随便去趟上海,把秃鹰带到我这儿来。”
不及三个月,高矮两人回来复命,递给李骆一木匣,匣里盛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李骆看了眼,知是古怀文的头,厌恶地说:“扔到野外去,让狗啃了!”
矮个子提着匣子出了门,高个子凄怆了一声,道:“师傅,张静江李济夫长佬被人谋害了,据说是美国暗杀团干的。秃鹰自杀了。就是殡葬公孙策师傅那天!”
李骆听后潸然泪下,咬着牙根道:这个仇,他们要加倍偿还的,蝙蝠人的血不能白流,倒下一个黑蝙蝠,千万个黑蝙蝠站起来!
一天夜里,草房突然燃起了大火,一会儿房架塌了下来。夜蜘珠夹着一床破被子哭唧唧地问道:“师傅!咱去哪儿过夜?”
李骆不答话,领着夜蜘蛛拱进羊堆里,说:“羊身上暖和,和它们拱在一起睡吧,天不灭我们的。”说完,他看了看黑洞洞的天,“天亮前,你回观里一趟,给李青梅、马国良、李青桂等六位局长发个电报,电文是:做老实百姓,死守各洞各库,人在洞库在,人不在洞库也要在。”
夜蜘蛛答应了一声,两眼望着天上的星星不说话了。
李骆转过头问道:“你有话?”
“不敢说,怕你揍我!”
李骆嘿嘿地笑了,说:“讲!我不揍你。”
夜蜘蛛这才转过头,说:“您不是和******有旧交吗?咱遭这么大难,您去找找他?不求他帮别的,有个安稳的地方住就行。”
“我?谁说我和他有旧交,先父给过他钱,我哥和他同过学,那都是过去的事。我一个山野空人,孤寂落魄晦气染身,与龙去共舞?你不懂的,******何许人!此时俯首求他,岂不是仰目观天,让他戏笑于我?”
“那你也送他点钱,咱那么多东西搁在洞里……”后半句话,夜蜘蛛不敢讲下去。
李骆的鼻子哼了声,道:“你闭嘴!我送钱给他?让他拿着钱去打内战,这个坑太深,我填不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