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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烦躁的春节(1)

“你把肖影送回家,回来我们接着喝!”普列的手指已经找不到方向,指着椿熠和肖影中间垂着眼皮子说。

老婆怀孕了,他显得兴奋异常,刚坐酒桌上就跟椿熠连干了三杯。不知道喝了多久,第二瓶酒也下去了大半截。饭店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老板娘的脸色也渐渐冷淡。

肖影低头看了下表,又看了眼椿熠。

王椿熠一回来就给他打电话,一会普列就开着这车赶来。刚买的,这家伙进山收山货方便,哪都能跑呢,能直接进你那农场里去!普列拍了下车盖子,有片裂开的油漆跳了起来。肖影进去,却打了个哆嗦,这车里面,好象把冷空气都凝结住了,比外面还要冷些。

费了很大劲,才把普列开来的那辆破旧的北京吉普的车门拉开。也不知这小子,在哪弄这么辆破车!椿熠拧了好几下钥匙门,车才狂喘着活了。

楼道里很静,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椿熠去拉肖影的手,却被甩开,果断坚决。椿熠希望她能跟他说句话,甚至是拧他一下。可是没有,肖影走得急促,连进家的关门声,也急促得像声断喝。椿熠立在门口愣了一会,觉得这黑暗像要把自己吞了。

“你可以向山林求爱,但你要是强奸了大山,小心它会报复你。操!一报还一报呢。”普列已经快睡着了的样子。但他喝得再多,脏话却只有在跟椿熠在一起的时候总冒出来,有椿熠的父母和肖影在的场合,他半个脏字也没蹦出过。

看见椿熠带回来的那么些皮子的时候,普列的脸色就阴了一下。

“不说这些个!走,开你这车去兜两圈,然后去你家睡觉,晚上我们再唠嗑!”椿熠站起身,去结帐,却被那老板娘告知,普列已然结过了。

刀子样的冷风割在脸上,两个人激灵一下清醒了许多。椿熠把普列扶上副驾驶的位置,自己把车开得飞快,街边的路灯急向后闪去。风不知道从哪纷纷钻进来,咬得手和脸生疼。普列不再侧歪到车座上,坐起来,眼睛紧张的盯着前面。

进了那间熟悉的小屋子,普列的父母已经睡下。他们没去普列和老婆单独住的房子,虽然都是在同一个院儿里。这屋子以前椿熠隔三岔五就来住一晚,现在普列结婚出去单过了,屋子里的布置却没改变。只是那付从前两人经常玩的象棋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普列的阿玛穿着内衣进来,手拿着两大杯蓝得融化不开的果汁。这种叫都柿的浆果汁,椿熠看见就口舌生津,每次在普列家里住下,都要美美的喝上几杯。喝吧,解酒呢。普列的阿玛笑了一下,转身回去睡觉了。

屋子里还是那狩猎人家特有的原始味道,在这味道中,椿熠心情宁静,昏昏欲睡。

回到自己家里,已是第二天的中午。王椿熠推开门,就看见了脚垫上肖影那双棕色皮靴,心里暖了一下。

肖影和椿熠妈正在厨房忙活,看见他进来,俩人都是埋怨的眼神。

“你还知道回来啊?一共就在家待这么几天,大过年的,还出去疯跑,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椿熠妈手没停,饺子一个个从手中灵活的钻出来,语气却是少有的严厉。肖影在椿熠妈身边,冲着他幸灾乐祸的一笑。

椿熠赶紧去卫生间洗手,然后抢过肖影手里的擀面杖,笨拙地擀起来。

北方人春节前要包很多饺子,冻起来,过年时候就不再包,拿回来煮了就行。现在住楼房,可这习俗却没变,只是冻在了阳台里。

“看你擀的,一个个跟鞋垫子似的。赶紧去烧水捣蒜,中午吃完你和面。”椿熠妈白了他一眼,肖影笑出声来。这准婆媳俩配合很默契,肖影皮擀慢了,椿熠妈就包得慢些,看擀得快了,就紧紧手撵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椿熠对过年失去了兴趣。那些真正的春节,那些虽物质贫乏却无比期盼的春节,只留在了记忆里。

已是年三十儿的下午了,间或有些稀稀的鞭炮声。但这响动在椿熠听来,根本无法与拖拉机的吼叫相比。

晚上还要“守夜”,王椿熠想躺床上睡一会儿,可这鞭炮声却像让人烦躁的噪音,搅得他睡意全无。隔壁邻居养的狗,一直在阳台上奶声奶气对着下面卖力地叫,一阵更响的鞭炮声起来,那狗就赶紧窜进屋子,继续叫唤。四眼儿也会害怕鞭炮声吗,不会的,它啥都不会害怕!椿熠闭眼睛躺着,脸上笑得自然。

城市的所有灯光,在这个晚上全部亮了起来。爸妈在电视前笑得前仰后合,椿熠却觉得今年的小品没什么可乐的。眼光透过窗外,努力寻找这虚假的亮光之外的空间。于大爷要是能来就好了,椿熠有些黯然,这样的夜晚,这言语不多的老头,在干什么?他会自己包饺子的吧,自己包饺子的滋味会是什么样呢?

于大爷对椿熠说他已没了什么亲人,可椿熠总觉得这老头像是有什么牵挂。

“椿熠啊,去下楼放一挂鞭,回来我们就吃年夜饭。”椿熠爸递过一长帘鞭炮。椿熠懒洋洋的起身下楼。

要是小时候得到这么一挂鞭炮,那是舍不得一次放完了的,要一个个拆下来,用燃着的香火头慢慢去放,把那享受尽量拉得长久些。

原来,快乐是不可以浓缩的,也不可以急燥。

王椿熠有些迷茫。

城市很亮,却掩饰不住夜的寒冷。王椿熠抄着手,站楼下看那些在地上唱歌跳舞的鞭炮,竟然勾不起他的任何兴趣。他只是后悔,忘记给农场买些鞭炮留下。在那里燃放的鞭炮,才会有欢畅的呐喊吧,连大山都要呼应的!

拜年、喝酒、看电视、睡觉,这个初一迷迷糊糊就过去了。晚上去肖影家吃饭,肖影的妈妈脸色依旧不暖,却对王椿熠提来的那袋皮子大加赞赏。王椿熠觉得浑身不舒服,老鼠爬过一般,就赶紧回家。睡觉前给普列打了个电话:“明天早上开你那破驴来接我,我回山里。”不等普列那声“操”字顺溜过来,王椿熠就已经把电话挂了。

“喂~,你中午来吃饭吧,然后我们去二姨家。”肖影接椿熠电话的时候,正在梳理一肩长发。王椿熠说过,他特别喜欢她的头发,黑亮柔顺,像黑夜里的一个秘密。

“我马上去山里,普列开车送我。”王椿熠觉得这话需要用些力气才说得出来。电话那边的沉默让他有些紧张:“去送些年货,去去就回来。”

一声电话狠狠摔下的声音,震得他的心一跳一跳的。

冻得结实的山路上,车开起来并不费力。再破毕竟也是越野车,底盘够高,前后驱动的车子,甚至还可以在比较平缓的地方,狂奔上一段,把车下那些雪舞起老高,像拖着条白色活泼的尾巴。

离房子还远,车就被狂叫着扑上来的四眼儿截住,于大爷却木然地看着车子,站房门口,并没迎来。

普列跳下车,四眼儿好像愣了一下,然后一跳老高,哼唧着,往普列的怀里窜。普列蹲下来,那狗把爪子搭他肩膀上,一条舌头欢快地舔他脸。

“操,你刷牙了吗!别舔了。”普列一把抱起那狗,塞进驾驶室里。“还是山里好,狗都这么肥。尾巴,怎么不见你胖了?四眼把你的吃食都抢去了吧?哈哈”普列上车,一轰油门就到了房子前面。

于大爷这才看清车上的两人是谁,高兴得不知所措,站那里只是笑。普列下车,一把抱起于大爷,原地转了两圈,大爷扎煞着手,孩子一样的欢笑。

“咋样,大爷,山里住得习惯吧,身体还硬朗吧?”普列放下于大爷,弯着高大的身子探着头像对孩子说话一样。

“好着呢,好着呢!这山里水好,吃得也好,活计又不累,胖了不少呢!”大爷赶紧拉开屋门,一团热气涌出,顿时把几人笼罩住。

普列却拐向马厩,别亚早已四蹄乱刨,急不可耐。普列解下缰绳,在空地上飞速兜了一圈,把马重新拴好,才进了屋子。

鞭炮、猪肉、青菜、白酒、粮食。王椿熠和于大爷已经都搬进屋子里。

王椿熠的炕上杂货店一般,摆了半面。于大爷拿着只小收音机,左看又看,爱不释手。

山林里的鞭炮声果然欢快。第一声炸响的时候,寂静的大山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愣着、听着,待到鞭炮响成了一片,才好象突然明白了,赶紧热烈地应和,激动地颤抖着。几个人回屋子里围坐在桌子上了,那回响还在一浪浪地敲着耳朵。

饺子规整好看,是于大爷包的,王椿熠和普列只是和面擀皮。几样菜都是山里野味,不精致却量大,吃起来全没有城市里的感觉,只多了些山野的豪放。几人高兴,坐在热炕上喝得汗抹流水般地脱去了外衣。

过年本就没睡个好觉,王椿熠喝得又多了些,完事就躺到自己的炕上去了,直感到那热呼呼的土炕,像是回到妈妈的怀里,眼皮不由自主地就沾到一起。普列惦记着怀孕的老婆,就想着早点回去,拉了几下,王椿熠也不起来,只闭着眼睛嘟囔道,你先回去,我过两天自己回。

醒来已是黑夜,睁眼见于大爷在烛光下缝件被树枝刮破了的衣服,花白的头发被蜡烛剪影般画在墙上,粗砺的手却将针脚缝得极仔细。见王椿熠醒来,于大爷赶紧倒杯热水,捏了一撮秋天采下的黄芪泡上,放在王椿熠的头边。

“吃饭吧东家,晚上饭还没吃呢。”大爷麻利地把桌子放炕上,又去锅里取出热着的一盆饺子。

“放挂鞭再吃吧。”热炕、烈酒,椿熠嗓子干渴得难受,拿起杯猛喝了一口。

起风了,黑压压的夜里,远处的林子呜呜叫唤。没有任何人造的亮,这夜黑得纯粹彻底,似乎跨出一步就会被吞进无边的黑暗中。风把各种新鲜的气味送到鼻子下面,树的、雪的、草的。鞭炮声响起,就只剩下了年节的味道,林子的叫听不见了,新鲜的空气也被鞭炮呛人的火药味夺去。四眼儿狂叫了几声,于大爷拍拍它的头,它立刻停住,蹲在那里也看着那团耀眼的光亮。

山里人过年,没什么娱乐项目,最享受的事就是每天“三个饱一个倒”。王椿熠已经睡足,这山里的夜晚,自然还是要喝酒的。

风把窗户摇得直响,俩人在晃动的烛光里对坐,吃着喝着,没有电视没有人声没有车声,这世界仿佛就这俩人。于大爷喝得很急很猛,王椿熠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喝酒,心里有些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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