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兰香其实就是这么一说,没有马明金的默许,她是什么也不会贸然去做的。
马明金:“你在家等着吃新鲜鱼多好,坐在这儿,江风吹,太阳晒,你不觉得闷啊?”
徐兰香:“你别想甩我,我跟你说多少遍了,你走哪儿我跟到哪儿,这……这辈子是跟定了。”
“我……我没甩你的意思,我……我是说……对了,熙洽不是让你回军需处吗?”马明金说的这事儿,是徐兰香对他说的。
熙洽对徐兰香天天陪伴着马明金,心里一直耿耿于怀,倒不是嫉妒,而是担心,马明金在日本人眼中,是危险人物,若生出什么事端,徐兰香势必脱不了干系,到头来,他又得有罪遭了,不说别的,日本人真对徐兰香下手,大老徐肯定为护着妹妹,跟他闹个没完没了,至于能否涉及他自身,他自认凭其官位,还有与日本高层的交情,他并不过于在意。他知道直接劝不了徐兰香,再说,现在他也很少能看到徐兰香,因为徐兰香几乎成了马家大院的人,整日是寸步不离马明金。没办法,他只有通过大老徐给徐兰香传话,让徐兰香回军需处,这样或许能把徐兰香从马明金身边调开,至少也让徐兰香与马明金接触的时间少一些。
徐兰香:“我才不会回去的,过去,为混几个零花钱,现在军需处一半都是日本人,我看见他们就气不打一处来,咋的,你还真希望我回去呀?”
马明金沉吟着:“我看你回去也行……”
徐兰香不悦地:“你把话说明白,啥意思啊?你不让我跟着你,也犯不着把我往那鬼地方撵啊!”
马明金笑了,忙解释着:“你想多了,我没撵你的意思,我是说……你知道身在曹营,心在汉这句话吗?”
徐兰香:“当然知道啊?不过,我……我还没那么高的境界,对了,那我想问你,你知道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的故事吗?”
马明金:“我虽然不太爱看戏,可这出戏,你给我讲过多少遍,我……”
徐兰香:“我……我就怕你忘了,我呀,什么都不想做,就想做王宝钏。”
马明金默然了,他就怕徐兰香提这类的话题,原因很简单,面对眼前这个多情的姑娘,他心中时刻有种温暖的热流,只是他从不敢往深处、往长远了想,所以,他就不敢与徐兰香探讨这个话题。
徐兰香:“咋的了,我一提王宝钏,你就……”
恰在这时,没挂鱼饵的浮漂,竟沉入水,马明金不得不提起鱼竿,嘿,一条鲜活的鲤鱼跃出水面,马明金的手晃动几下,都没拽上来,看来鱼的分量还不小。
徐兰香顾不得什么王宝钏,像个孩子似的,欢喜地大叫着,上来帮马明金提竿……当日晚饭,马家的主桌上,多了一道清炖活鱼,徐兰香亲自下厨,又亲手把鱼汤,端到未来公婆面前,马万川喝了一口,说声鲜。明金娘吃了一口,说声香。其实老俩口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他们这番称赞,足见内心非常喜欢这个尚未过门的儿媳。
第二天,马明金与徐兰香又来到渡口,刚好有个卖酱羊蹄的小贩,马明金过去,买了几个羊蹄,他还带来一瓶酒,说中午要在“王八炕”喝几口。徐兰香稍觉奇怪,平时她很少看到马明金喝酒,不过,见马明金有这个兴致,她当然高兴,并说她要陪喝。却不料,还没到中午,来了不速之客。
来者是东团山子驻军一个排长。
东团山子历来是军事重地基,居高临下,既可保卫横跨松花江唯一那座铁路大桥,又称得上是守护吉林市区的最后一道屏障。“九一八”事变前,这里曾是马明金所辖的防区。
那个排长走来,恭恭敬敬行个军礼:“老长官好,你还记得我吗?”
马明金笑着:“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呢,我做营长时,你是三连三班的班长,名字叫孙明,看军阶,现在是排长了。”
孙明:“老长官,说来惭愧,我这也是随大流,混上来的。”
马明金:“你的老连长李子安已是团长,水涨船高,按说应该升为连长啊!”
孙明:“唉!兄弟也是没出息,不得已才在日本人手下混口饭吃,只是后悔没追随老长官走上……”
马明金怕话多,引来麻烦,忙岔开话头:“过去的事儿不要再提了,我……我现在已退出军伍,成了个闲散的人。”
两个尾随过江的特务,见有军人与马明金说话,都站起来,伸长脖子往这边寻望。
孙明倒没太在意,继续与马明金说着话:“我巡哨时,看见老长官,回去让灶房做了几个小菜,送过来,中午了,请老长官吃口便饭。”
两个随来的士兵,把手中的菜盒,摆放到大石头上。
马明金:“谢谢你了,我今天还真的带酒来了,不过,我……我不能请你跟我喝……”
孙明苦笑着:“我知道老长官看不起我们,这……这不怪老长官,身为东北军的人,现在却改投在日本人门下,我……我们的确缺少骨气。”
马明金压低声音:“孙明啊,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是怕给你带来……你没看到两个人吗,宪兵队的……”
孙明理解了:“噢,是这样……我才不怕呢,你是我的老长官,我来见见老长官,这也是人之常情。”
马明金感慨地:“孙明啊,咱们都在一个锅吃过饭,过多的话不用说了,如果我没看错,你还是咱们老东北军的人,来,兰香,把酒打开,我给孙明倒一盅。”
徐兰香很快把一盅斟满的酒,递给孙明。又给马明金斟上一盅。
马明金与孙明酒盅相碰,一饮而尽,似乎很多话,都隐在这酒里,孙明说,若以后马明金常来这儿钓鱼,他会随时过来拜望,马明金婉言谢绝了,他说日本人穷凶极恶,这样容易给孙明引来杀身之祸。两人又说了阵话,马明金说要专心钓鱼,变相催促孙明离去。
徐兰香看见孙明,想起了李子安,她对马明金说,前几天她在街上碰到李子安,两人虽结束了那种关系,但李子安见了徐兰香,眼中还残留着眷恋的异彩。只不过,他知道徐兰香现在死心塌地跟马明金在一起了,他不好过分表露,提及马明金,他对马明金的壮举,还是由衷地敬佩,他说就其内心来讲,真想看望下马明金,可是想到目前境况,一觉无颜面见老长官,二是惧怕日本人……
马明金:“我和李子安相识多年,应该说这人还不错,只是他跟熙洽跟得太紧,只顾报个人恩情,忘了报国家之仇啊!”
徐兰香:“他娶了太太了。”
马明金想到李子安曾那么费尽心机追求徐兰香,欲想就此与徐兰香开个玩笑,又一想,自己已很对不起徐兰香,不该再刺激徐兰香了。
中午,孙明走后,徐兰香陪马明金喝酒,不知不觉把一瓶酒都喝下去,两人都觉得有些飘飘然,马明金还是老样子,酒多话不多,徐兰香借着酒劲儿,有些喋喋不休,说了好多话,最后归结到似乎还是一个主题。
“你岁数可不小了,看别人一个一个都娶了太太,你不着急啊?”
马明金苦笑都笑不出来了,别说应答了。
“马团长,我跟你说话呢,你咋不出声啊?”徐兰香亲昵时,称明金哥,调皮或逗笑,就改称马明金的官衔。
马明金不是心中有话说不出来的木讷之人,而是心中有好多话,不好说出来。说白了,就因为他是重情重义的人,不忍心伤害爱他的徐兰香,才把一肚子的话憋在心里……
徐兰香被酒色染过的脸,犹如桃花,见逼不出马明金什么话来,她解嘲说:
“反正我岁数比你小得多,你能等下去,我就能陪下去,我怕啥呀?我就不信,等你的头发白了,你还……”
马明金:“兰香,你……你真不该这么无望地等下去,你越这样,我的心越不好受啊!”
徐兰香最不愿听就是这类话:“明金哥,我的心思你早就明白了,别的话,你就不要再说了……”
马明金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都化为一声叹息。
徐兰香极为体贴马明金,她不想让马明金刚刚伤愈,心里又添上过多的精神负担,便把话拉回来:
“好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不过,你只要记住我那句话就行,你想甩我,那是甩不掉的……”
这一下午,过得好闷,也过得好快,太阳坠落下去,马明金还在垂钓,包下的小船从西岸过来,艄公等得久了,躺在船甲板上小憩起来。两个盯梢的特务,早就登上自己的小船,磨磨蹭蹭,就是不肯离开。直至天色暗淡下来,马明金才懒洋洋地收起鱼竿,带着徐兰香走向船边。
徐兰香不在意时间的早晚,她以为马明金中午酒喝多了,想在此多逗留一会儿,清醒一下头脑。
马明金率先上船,而后回过身,伸出手,欲拽徐兰香,就在这一刹那间,徐兰香发现马明金的神情及眼色,一反常态定定地看着她,徐兰香以为自己衣装不整,诸如领口敞开,或者是……她忙低下头寻看,待她再起头时,马明金已把她拉上船,目光转开了。徐兰香觉得有点怪,但除了怪怪的感觉,也没想得过多。
小船划破水面,江风席席吹来,凉爽湿润,特务所乘的船,跟在后面,因天色朦胧,看不太清楚,不过,船桨击水的声音,还是听得真真的。
徐兰香坐在船舱里小凳子上,手撑腮面,沉思着。
马明金一如既往地站在船头,身子随着船身的摇动而摇晃,徐兰香曾提醒过多次,说站立着危险,马明金却说,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什么叫乘风破浪……
船很快到了江中心,不知是艄公划得慢了,还是后面的特务所乘的船急于靠岸,竟追赶上来,待发现两船撞上,已经晚了,就听“咣当”一声,随即又听“卟嗵”一响,不用说,有人落水了。
徐兰香身子一震,手下意识地抓住船舷,当她把眼睛投向船头,惊呆住了,马明金不见,她禁不住尖叫起来:
“啊,明金哥,明金哥……不好了,他掉水里了……”
艄公听到徐兰香叫喊声,才发现马明金落水,慌忙扔下船奖,跌跌撞撞向船头跑来,吓得说话都嗑巴了:
“快……快拽住他,快拉住他……他的手,别……别让水冲走了……”
水涡打着盘旋,隐隐可见马明金猛然往上蹿了几蹿,双手扑打水面,求生的本能,使他做出最后的垂死挣扎……
徐兰香疯了似的,扑到船头,把手伸出去,见马明金越漂越远,她不顾一切,欲往江里跳,多亏艄公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徐兰香的衣服,喊劝着:
“姑娘,你……你这是干啥呀?你会凫水吗?不,这江水这么急,你……你水性再好,也救不了他呀,弄不好……”
徐兰香拍打着,声嘶力竭地:“松开我,松开我,我要……”
两个特务知道前面船有人掉水里了,但他们没看清,不,就是看清了,他们惜命,也不会跳下去救人的,后听到是马明金落水,他们多少有些着急了,冲正在拉扯徐兰香的艄公喝喊着:
“还不下去救人啊,快下去救人啊!”
艄公带着哭腔说:“我……我一个人敢下去吗?这可是江心,几人深啊,你……你们别干瞅着,要是会水,赶快……”
两个特务面面相觑:“我……我们都是旱鸭子,我们……”
徐兰香还死命地欲挣开艄公的扯拽,望着渐渐漂走的,仅露一点头影儿的马明金,拍打着船舷,哭喊着:
“来人,快救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艄公冲两个特务央求着:“两位先生,行行好,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对了,掉水里的是马家大院的大少爷,要是能救上来,大院老掌柜的,不会少赏你们的……”
两个特务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敢下去。
江面已彻底不见马明金的踪影儿,连旋涡都远去了,只留下徐兰香嘶哑的哀号……
马家大院又被悲痛的气氛笼罩住了,其惊慌及忙乱自不用说,身子日渐虚弱的明金娘听到信儿昏厥过去,女儿马明玉又哭又喊,把母亲呼唤过来,来不及说更多的话,嘱咐佣人照看着,她跑回上房屋内,这种时刻,唯独父亲能主宰一切。
马万川被众人围着,自然也是一脸的凄凉,都说他处惊不乱,这次看来是让儿子的不幸给击垮了,不然不会不住地喃喃自语着:
“命定啊,我再咋吃斋念佛,也保不住儿子啊,这……这是命中注定,他没死在日本人手里,却……”
老乔急得直搓手:“老掌柜,你说咋办吧,我……我在这儿等着你老的吩咐呢!”
马万川:“我……我老了,实在是……我信得过你,你张罗去吧!”
老乔现在已不是马万川的左膀右臂了,简直就是全权代表,买卖商号,院里院外,几乎所有的事儿,都是出面处理。
郑永清和郑心清也来了,心里也是焦急,但一时插不上嘴。
老乔当着马万川的面,先后派出两拨人,一伙立即去江边,把能雇到的船,载上懂水性人,顺江而下,搜寻打捞,另一伙儿,骑上马,赶到松花江的下游,在当地找船堵捞。
屋内的人渐少了,郑永清凑上前,轻声地:“爹,你老看我能干点啥?”
马明玉抽泣地对丈夫:“你不还是营长吗,你把你那营的士兵派出去,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