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金能下地,脚能踩住地了,先在屋里活动,待挪到院内,已是盛夏时节。大难不死,不幸之幸。令人痛惜的是,他落下严重的残疾。右腿膝盖骨,被小野枪击得粉碎,如果没有霍一刀和老中医石老先生的救治,恐怕整条腿都难以保住。好好一个挺拔汉子,一个率兵的军官,现在走起路来,因膝盖僵硬,不能灵活运动,左腿迈出,右伤腿必须向外甩一下,才能行进。
马家的人和熟悉马明金的人,见马明金变成一个跛脚的瘸子,虽心里难受,并不意外。在他们看来,马明金能活下来,站起来,已是个奇迹了。
马明金并没有为此感到沮丧,在他迈出第一步,他就把他当成正常人,完强地锻炼自己的体魄,刚开始,身子发虚,腿发软,走路摇摇晚晃晃不说,膝盖伤处隐隐作痛,他暗暗地咬紧牙关,脸上却还是那么的沉静,额头上滚落下的汗珠,表明他在强忍着痛苦。身边的人,譬如说明金娘,想扶他一下,或劝他歇息,他报之一笑。后来见徐兰香总是跟随着他,经心的照顾,人们心领神会的躲避开了。
徐兰香在马明金重新站立起来时,高兴地流下眼泪,这个痴情的姑娘,简直就像照顾自己丈夫似的,整天围着马明金转。尽管马明金已是了伤残之人,在她的眼里,依然是那么威武完美。马明玉曾半开玩笑,半试探地问,哥哥的身体有了缺陷,美人爱英雄这出戏还能喝下去吗?徐兰香掷地有声地说:别说马明金还能走路,他就是一辈子躺在炕上,只要他有一口气,她都将终身厮守。并说,生是马家人,死是马家鬼。
马明金与徐兰香在一起,话还是不多,倒不是他有意封闭自己,也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如同过去一样儿,心中所想未必能对徐兰香说出来。尤其每当与徐兰香纯真无邪的目光对视,他更是忐忑不安,垂下眼帘,内心涌现的涟漪,迅速变成痛楚。莫非他真的铁石心肠,不爱徐兰香?不,不是不爱,准确说,就是因为爱,才不敢爱。
马明玉现在完全站在徐兰香的立场,为徐兰香抱打不平,她直言讨哥哥的口供,问哥哥将向徐兰香如何交代。并说娶与不娶,由不得哥哥。马明金苦笑着对妹妹说,徐兰香这么好的姑娘,对他来说梦寐以求,可是人不能太自私了,他说到这儿,欲言又止说不下去了。马明玉知道哥哥心地善良,以为哥哥怕委屈徐兰香,忙把徐兰香的表白告诉了哥哥,哥哥只是摇头,喃喃自语说不能对不起徐兰香。马明玉见哥哥迟迟不表明态度,急了,来找父亲,祈望父亲出面,逼哥哥就范。
马万川何曾不想认下徐兰香这个儿媳,他观察徐兰香不是一天两天了,尤为赞赏赞赏徐兰香的性格,直爽、泼辣,敢作敢当,这要是进了马家,且不说日后操持家事儿,就在放在生意场上,锻炼一番,绝对是把好手。在他看来,三个儿子,不是不热衷经商,就是不适于经商,倘若有徐兰香这样的儿媳,顶替代劳,也算是后继有人。可是,他又清楚这很可能是一厢情愿,因为一切的前提都要取决于儿子的态度。
马明玉:“爹,你老打小就跟我们说,做人要讲良心,做事要讲良知,兰香对我哥咋样儿,你老也看到了吧?人家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呢,我哥要是不把人家娶下来,那可把人家给坑了。”
马万川:“爹不糊涂,可这事儿,得你哥点头才行啊!”
马明玉最佩服的是哥哥,但在这事儿,她最不满意的也是哥哥:
“爹,我哥他最听你的话,你就说说他吧,咱们不能让兰香空等一场啊!”
马万川沉思着说:“你哥是个心里有数儿的人,他没把这事儿挑开,恐怕是……咱们就别难为你哥了。”
马明玉:“爹,咱这是为他终身大事着急,咋是难为他呢?”
马万川:“你呀,还是看不透你哥呀!”
马明玉听父亲这么说,还能说什么呢?惋惜之余,再与徐兰香说起哥哥,她便躲躲闪闪的,无话可说,似乎无颜面对徐兰香。
徐兰香看出马明玉的心思和难处,她并不在意,反笑劝马明玉不能操之过急,经过一系列的变故,体味过相思之苦,她不是以前那个爱使性子的小姑娘了,在对待马明金的情感上,她自有她的主张。
这天,马明金与徐兰香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头顶上有树荫遮凉,佣人送来茶水,徐兰香倒满一碗,递给马明金,见马明金脸上淌着汗水,她想用手巾给他擦揩,但马明金环视下周围,抢先把手巾抓在手里。徐兰香抿嘴笑了笑说:
“你成天这么走来走去,太累了吧?”
“没事儿,我能挺得住。”
徐兰香:“我怕你那条腿吃不消……对了,你心里是不是有啥急事儿啊?”
马明金一惊,他真的以为徐兰香看透了他的心,喏喏地说:
“我……我都这样了,还有啥可急的了。”
徐兰香依旧笑着说:“不会是为自己的终身大事着急吧?”
马明金最怕说到这个话题,他装着没听到,掩饰地喝尽一碗茶,欲起身。
徐兰香示意说:“别忙,我有话要对你说。”
马明金不得不复坐下。
“我想问一下,你啥时候娶我呀?”徐兰香或许也知道,频频地暗示,拐弯抹角的话语,在她看来都不起作用了,那么只能单刀直入。
马明金语塞,其心中并无惊诧,只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徐兰香定定地看着,眼神不再调皮,而是绝对的认真。
马明金知道他迟早要给徐兰香一个合理的解释和交代,但没想到这么急迫,这么让他措手不及,不,即便他早有了充分的理由,也未必能说服眼前这个姑娘。
徐兰香:“很难回答吗?”
马明金本欲点下头,却没有,他之所以这么犹豫,就是怕伤了徐兰香的心。
“娶与不娶,已不是你所能决定的了。”徐兰香神态自若,没有一丝幽怨,此次与马明金重逢,朝夕相伴,她不现把自己看成是闺字号的姑娘了,所以姑娘的羞怯,对于她来说荡然无存。
马明金心里阵阵抽搐,为什么会这样,只有他自己知道。
徐兰香:“我不管你生不生气,我就想对你说,你已不是以前那个威风凛凛的马明金,马团长了。”
马明金点点头,他最看重的就是徐兰香这种率真。
徐兰香进一步地说:“我这么说不是有意贬低你,我是想提醒你,忘记过去那些烦心的事儿,咱虽不当团长了,成了老百姓,这也没啥,,反正我是啥都不图稀,只要能嫁给你,我就心满意足,你放心,我进了你家的门,一准做个好媳妇,一心一意地伺候你,伺候你一辈子。”
马明金从这番朴实无华的话中,体味到徐兰香真情和成熟,这要是在事变前,他再矜持,恐怕也难抑制自己的情感,把徐兰香拥在怀里,可是现在却截断相反……
徐兰香没有一丝羞赧,说着说着,还笑了,并呈出调皮的天性:
“对了,你是大户人家的大少爷,家里规矩多,不能私订终身,咋的也得找个媒人,上我家提亲,是吧?”
马明金见徐兰香那么快乐,心里是更加难受。
徐兰香:“这个媒人,是你找啊,还是我找?你说吧,我听你的。”
马明金不知该怎么回答,想到徐兰香刚才说他不是以前的他了,假如自己顺势说,身有残疾,配不上对方,徐兰香会不会……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没敢说出口,一是这种搪塞之语太苍白无力,二是似乎也辱没了徐兰香的真挚情感。
徐兰香:“说话呀,我听你的。”
马明金:“我……我再走一圈……”
徐兰香抓住马明金的手,不让马明金动弹:“锻炼身体,不差这一会儿,我问你,你是在有意逃避我呀,还是心里有啥话不想对我说?今个儿,你要是不把话说清楚,你别想动地方。”
马明金:“这……这事儿咱们以后再唠,好吗?”
徐兰香摇摇头,说不行。她今天把话说得这么透彻,绝不是心血来潮。她早看出马明金有难言之隐,但难在何处,她想问个明白。当然了,她从马明金眼睛深处,看出来,马明金是喜欢她的。也就是说,两人心灵是相通的。既然彼此心中都有,又整日形影相随。心急的她,不想再拖延下去。所以便咄咄逼人,渴求尽快与马明金结为夫妻,如愿以偿。
马明金:“你……你给我一点时间,我过一阵子再答复你,行吗?”
徐兰香真的是成熟了,这若在以前,她会跳起来,连声几个不行,现在却不惊不怪,轻声地问:
“你不会是想拒绝我吧?”
马明金默然,他知道,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他的拒绝都是残忍、不近人情的。可是他总不能……
徐兰香默然无语了,好一会儿,还是她打破沉寂:“你身体还在恢复阶段,心情也不好,我不逼你了,不过,我要对你说,你想甩我,是甩不掉的,是的,你当过团长,心眼多,赶上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了,可孙猴子再鬼道,也没逃出如来佛手中。”
马明金听了,心中不但未如释重负,反而更沉甸甸了。也就是从这次相谈后,徐兰香再也没提过这个话茬儿。其情绪也没受到丝毫影响,依然是那么的快乐。这让马明玉看了,都觉得疑惑,忍耐不住,问徐兰香因由,徐兰香笑而不答,仿佛胸有成竹。问哥哥,哥哥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许只有一个旁观者看得清楚,这人就是马万川。
马明金在行动方便后,常到父亲房里,还如以前一样儿,有话想说,便说上几句,无话可唠,坐一会儿,默默相对,也是一种交流。
知子莫如父,马万川太了解儿子了,伤不在腿,是在心上,同时,他也知道,儿子并未脱离险境,院门口的宪兵和特务,那只是表面现象,最恶毒的是暗中窥视的酒井,他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儿子的,该如何让儿子避开酒井的魔爪,这是他一个做父亲天天苦思冥想的,当然了,儿子与徐兰香的婚事,也让他牵肠挂肚。
“爹,你和我娘的心思我知道,尤其我娘,她天天盼着我把兰香娶进门,可是我……我不能坑了兰香啊!”马明金对父亲说出这话,是他由衷的感叹。
马万川也回之一叹:“唉!兰香是个好姑娘啊,我怕这么下去,耽误了人家啊!”
马明金:“正因为她是个好姑娘,我才……爹,我……我不多说啥了,我的心思你老能看得透,是的,我是落下残疾,可我自认还是军人,我不能这么窝窝囊囊的活下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与小日本对抗下去……”
马万川尽管没与儿子,做过过多的交流和长谈,但他意识到儿子不会长期囚禁这个大院内,假如他与儿子年龄做个换置,他会这么苟且偷安下去吗?
马明金:“说不定哪天,我有枪在手,战场上,子弹无眼,我不想让一个女人为我守寡,还有,如果我有命活下来,把小日本赶出 ,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我不想让一个女人为我独守空房……”
马万川还能说什么呢?儿子这番话,明明白白向他表明心迹、透露一个信息,这不由他想起了古时候传下的一句话:忠孝不能两全。儿子对父母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未过门的姑娘了。
从这儿以后,父子再未提过这个话题,明金娘为此没断了唠叨,欲要把大儿子叫到跟前,催促把婚事定下来,被马万川阻止住了。明金娘疑惑不解,问其因由,太夫默然无语,明金娘心中不快,且也无耐,多年养成的夫唱妇随的习惯,家中的大事小情,丈夫不表态,她不敢擅自做主。
马明金开始走出大院,一瘸一拐,形象确实不佳,他并不觉得难堪,神情十分自然,接连几天,他去河南街,在“合兴隆”百货大楼给家人买了几件小物品,云牛马行逛了一圈,登上北山高处的揽月亭游览一番,还到东市场的“新雅池”泡了热水澡,紧随其后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徐兰香,当然了,马明金进“新雅池”时,她只能在外面苦苦等待。远远跟在后面的还有几个不同面孔,不时变换服装的人,不用问,他们都是日本特务和宪兵队“特勤署”的便衣。
大院的人,除了马万川,都劝说、阻拦马明金不要走出院门,明金娘和女儿马明玉,又急又怕,见劝止不住,央求马万川出面,喝令儿子。马万川充耳不闻,气得明金娘小声的嘟哝着:
“这爷俩儿真是一套号的,不说话,三杠子压不出个扁屁来,想说话,一下子把你撞到南墙上。”
马明玉:“爹,日本人总在咱们家院门口转悠,我哥出去了,他们还不得把我哥……再说了,我哥那脾气,见到日本人……”
马万川对女儿的话,不能不有所回应:“我还是那句老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哥他说得对,他总不能囚在这儿大院里,当一辈子缩头乌龟吧?”
马明玉:“要是日本人见着我哥,把我哥抓走……”
马万川:“你以为关上大门就能挡住日本人啊?”
马明玉仔细一想,父亲说的话不无道理,她返过身,劝起了母亲。
尽管如此,大院的人及马明金的朋友,包括与马明金相识的人,还是惶恐不安,担忧马明金再次遇到不测。
马明金也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他在世面上的一举一动,都在日本宪兵队长松川的掌控之中,形成的文字材料,及时地出现在酒井的案头上。
酒井在不情愿、不得已的状况下,释放了马明金,若不是从中获取到利益,他内心就更不平衡了。他并不担心马明金在外面的活动,他甚至希望能抓到马明金什么把柄,那样的话,借机还可重新敲马家大院的竹杠,所以,他指示宪兵队长松川,一旦发现马明金有反常的行为,立即逮捕。另外,在他看来,马明金是笼中之鸟,瓮中之鳖,想跑是不可能的,他想抓,随时可以抓来。
几天过后,马明金嫌市区太嘈杂了,其实他是看到日本人以主人姿态,横行霸道,心里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他提出要去郊外江边钓鱼散心,家人自然阻拦不了,徐兰香自然乐于奉陪。两人来到松花江东岸的“王八炕”。
“王八炕”顾名思义,就是江里的乌龟常爬到岸上,栖息的地方。在东团山子脚下,好大一块光滑的巨石,被太阳晒得暖热,坐在上面,真像坐在冬天里的炕头上。
马明金包下一条木船,早饭后,他与徐兰香来到江边,让船送到对岸,太阳快落下,再把两人接回西岸,中午,徐兰香用猪腰子饭盒,带着香喷可口的饭菜。
本来松花江水是相当的湍急,但在流过“王八炕”时,却平缓、稳定,水面似乎不动,这都因为前方江岸伸进水里一段,造成这里有个缓冲回流,所以,“王八炕”可以称是一个天然的钓鱼的场所。只不过,人们闲暇的时间太少,同时,需要船只摆渡,一般人很少有这个雅兴,也充不起这份阔绰,如此一来,钓鱼者就少。
马明金带来两副钓竿,甩在水里,眼睛盯看着浮漂,静静地等待着,本来江里的鱼不少,但他却很少能钓得上来。
徐兰香坐在旁边,似乎看出门道,禁不住嘻嘻地笑起来。
马明金:“你笑什么?”
徐兰香:“你这样能钓上鱼才怪呢。”
马明金:“这话咋讲?”
徐兰香伸手去提鱼竿,马明金欲阻止,刚好手按在徐兰香滑润的手背,他下意识的缩回来,别看两人形影不离,在他昏迷之时,徐兰香犹如一个妻子似的照料他,他却还是有几分拘谨的。
徐兰香没想那么多,不解地看着马明金,问:“你咋的了?”
马明金支吾着:“没……没咋的……”
徐兰香笑说:“我是想把鱼竿提上来,让你看看,你甩下去,钓钩上没挂鱼食,这鱼能咬钩吗?”
马明金笑了:“看透别说透,你当我真的那么粗心啊?”
徐兰香思忖着,明白了:“噢,你是要这个情趣,并不是真的想要钓鱼,对吧?”
马明金以目相示,叮嘱着:“小点声,别让他们听到。”
徐兰香抬头看看,一吐舌头笑了。
离此不远处,坐着两个钓鱼的人,是从西岸乘另一条船,与马明金同时流过来的,不用问,准是日本宪兵队的特务,其中一个是日本人,这从两人语言交流时,不时用手势便可看出来的。
徐兰香压低嗓音:“他们也不嫌累,跟得这么紧。”
马明金:“恐怕他们做梦都想从我这儿拿到奖赏呢。”
“我过去逗逗他们。”徐兰香又上来她的调皮劲儿,“他们要是说不在行的,我非臭骂他们一顿不可。”
马明金:“老实坐这儿,跟他们费那个嘴皮,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