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岁末时,过年了,这个年不要说马家大院,整个吉林市都是冷冷清清。往年,腊月二十三小年过后,鞭炮声就“噼噼啪啪”响个不停,自打小日本扶植起这个满洲国,大年三十,除夕夜,鞭炮声声,零零碎碎,稀稀拉拉,死气沉沉,仅此一点,足见人们活得有多么艰难。
马万川去年就打破惯例,没有逛街采年货,今年就是不在佛前打坐,两个儿子和两个孙子都不在家,他更是一点点兴致都没有了。
好多马万川曾光顾的店铺和摊位,去年过年没看到马万川,感觉好像缺了许多光彩,大为遗憾,今年又不见马万川的身影儿,免不了又是一番念叨,更多的话只能表现在长吁短叹上,或者通过愁眉苦脸就能看出来,觉得这日子越发地没个奔头。
年夜饭,马家大院好不凄凉,小客厅,偌大个桌面,只坐了四个人。马万川、明金娘、二儿子明满,还有三丫子。这要是在过去,一年里最重要的盛宴,马万川带家人与大院所有的人团聚在一起,欢乐举杯,喜气洋洋,眼下没有那个气氛了,也没有那个心情了。马万川让老乔领着众人,另摆上几桌,他借口说吃素,不过去提酒,也不让众人过来敬酒。鞭炮象征性的放了两挂,有个响动就是了。院门的大红灯笼也不挂了。给祖宗牌位上香,也只有马万川老两口和马明满及三丫子。
说起三丫子得以上马家大院的台面,绝不是马家为凑人数儿,这是马万川特许的。
三丫子来吉林市已有三个年头了,前两年,过了腊八,她就张罗买东西,而后雇上辆大车,回刺沟家里过年,她穿戴鲜亮,带回吃的、用的,又给爹和后娘不少的钱,在刺沟人们的眼里,这就是衣锦还乡。今年夏天,父亲因病去世,她回去把父亲安葬了,好顿哭,对后娘,她没一点感情,只是还有些惦念同父异母的弟弟。扔下点钱,对后娘说,父亲不在了,她过年回来也是个伤感,不如不回来了。
马万川听说后,对明金娘说,喊三丫子来家过年,对这个三丫子,他了解得不多,原以为是二儿子胡扯乱拉的女人,没想到三丫子能与二儿子相处这么长时间,他本来就没有什么门第观念,曾动过把三丫子娶进来念头,明金娘为此问二儿子和三丫子,两人都不愿意,二儿子说他不甘娶个乡下姑娘,怕有了媳妇,绊住他的手脚。三丫子说她配不上马明满,还说这种不愁吃穿的日子挺好,她内心还有一个芥蒂,那就是当初来吉林市,装成孕妇,虽说明金娘知道真相,谅解了,想到真进了马家大院,这是个笑柄,别人不说什么,她也抬不起头,再说了,大户人家规矩多,她怕适应不了,侍候不好公婆,到头来还不如现在过得自由自在。马万川没有强求,一是二儿子不务正业,吃喝嫖赌,背着他做了些什么事,他都叫不准了,天津卫那么好的媳妇,都让她伤透心,要是再坑害了三丫子,真是造孽了。二是日本人死盯着马家,两个儿子有家不能回,这时候给二儿子续房媳妇,没那个兴致不说,似乎也不合时宜。他对明金娘说,既然两人都没有成家的心思,那就等到天下太平了再说吧!
三丫子在刺沟时,因家境贫寒,还是挺勤劳的,进城后,衣食无忧,逐渐养成好吃懒做的陋习,这也是她不愿意成为马家媳妇的一个原因吧?但她本质淳朴、心地善良,说话做事,大大咧咧,听说让她到大院里过年,她受宠若惊,又忐忑不安,明金娘已见过几面,相互间印象还不错,她打怵的是马万川,这是她第一次见马万川,风传马万川做事古板,不苟言笑,马明满都唯恐躲避不及,何况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姓人了。可是老爷子发话了,她又不好不去,无奈,只能硬着头皮了,临跨入门槛,她还在想着,见面如何称呼是好,以前管明金娘叫大娘,照此自然该称马万川为大爷儿,不想见到威严的马万川,心里一哆嗦,腿一软,顺势跪下,怯生生地把称谓给改变了:
“爹,娘,三丫子给你二老磕头了,三丫子不孝,这头早就该磕了……”
马万川一看三丫子憨厚的面相,断定她是本分人家孩子,心里有几分喜欢,久日不见开朗的脸,浮现出笑容:
“这个姑娘,挺爽快呀,快起来吧!”
三丫子得到夸赞,来劲儿子:“爹,娘,过几天就要过年了,到时候,我再给你二老磕头拜年。”
马明满站在一边,不禁一愣,他没想到三丫子会给父母磕头,更没想到三丫子喊出爹娘,心里还怪这三丫子,不拿自己当外人,学会套近乎了。
明金娘高兴地:“好,好,明满啊,快把你媳妇扶起来。”
马明满挺喜欢三丫子,但仅仅喜欢而已,从没把她当自己的媳妇,听母亲这么一说,他心里觉得有些别扭。
三丫子磕过头,喊过爹娘,紧张的心松弛下来,笑嘻嘻看着马明满,等待马明满来搀扶。
马明满皱着眉头:“行了,自个儿起来吧,别在那儿挺着了。”
马万川扫了儿子一眼:“你咋说话呢?”
马明满不得已地把三丫了拽起来。
三丫子来到大院,听明金娘喊她儿媳妇,高兴之余,还真把自己当马家的儿媳了,在过年期间,以儿媳的身份,里里外外张罗着,忙得不亦乐乎。闲暇时,常到老两口的住屋坐一会儿,陪老两口说说话。她本爱说爱笑,又是自来熟,有时,说到兴头,无遮无挡,嗓门大点,话出点格,老两口也不大在意,唉!说来说去,马万川心情实在太沉闷了,两个儿子、两人孙子都不在身边,尤其大儿子,更令他牵挂。这要是在以前,老两口再寂寞,也不会让人陪着唠嗑啊!
明金娘劝三丫子过完年,搬回大院来住。
三丫子也动心了,马明满不同意,她只好对明金娘说她在外面住惯了,不过,她说会经常回大院陪二位老人。
马万川让三丫子来家过年,除了想了解三丫子的品行,主要是想通过三丫子,打听一下二儿子在外面,都做些什么事儿。自从拒绝与日本人合作,他与外界几乎断绝来往,对二儿子所作所为,他也一概不知,见二儿子整天不着家,他担心,甚至训斥责骂,但二儿子说谎成性,时间一长,那句话是真的,那句话是假的,他都辨听不出来。记得去年,他曾让二儿子帮着老乔打理商号,没几天,二儿子擅自从商号支出几笔钱,用于赌博,他再也不敢让二儿子过问商号了。即便这样,二儿子还变着法从老乔那儿往外抠钱,明金娘背着他给二儿子钱,若单是挥霍、败家,他也认了。可是他风言风语听说,儿子交一群狐朋狗友,还与日本人常在一起……
三丫子当然希望马万川管束下儿子,所以对马万川的问询,诚实回答,但实实在在说,马明满好多事儿,她也不知道。
“我听他说过,有个日本当兵的,不,是当官的,常跟他在一起,叫……叫狗养的……”
马万川:“狗养?是叫犬养吧?”
三丫子:“对,对,是叫犬养,有一次明满喝多了,跟我说这个叫犬养的日本人,在刺沟抓过他,明满骂他不是人,是狗养的,我就以为他姓狗呢!”
马万川:“他啥时候跟犬养搅和在一起的呢?”
三丫子想了想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马万川:“这个浑小子,我问过他,他说跟犬养没啥交情,还说早已不来往了,我……我就知道他的话靠不住。”
三丫子也不赞成马明满与日本人交往:“不,不对,前几天,他还跟犬养在一块喝酒,我想说他两句,可我……我不敢,怕他骂我。”
马万川:“这小子是一屁两谎……”
三丫子与马明满相识三年了,对他也算了如指掌了,起初,她认为他是个高不可攀的大户人家的少爷,现在明白了,他就是个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即便是公子哥也没什么,在她看来,有钱人吃喝无乐是正常的,可是玩得太大,又赌又嫖,这在她看来,不是个好男人。是的,她知道自己贪图享乐,才跟定马明满,没有马明满,就没有她快活的生活,照理说,她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多管闲事儿。真的那样做,她又于心不忍,原因就是她内心爱着马明满,已把马明满当作她终身依靠的男人。尽管马明满不拿她当媳妇,她却努力尽一个做媳妇的义务,所以,她盼着马明满成为一个做正事儿,走正路的男人。
马万川:“姑娘啊,我老了,心也不静,照管不了那么多,以后,你替我跟他娘,多看着点他,有啥事儿,你麻溜来告诉我,他吃,他喝,造害钱,我都认了,我就怕他在外面惹出大祸呀!”
三丫子点点头,她心里也自有苦处,要知道马明满十天八天上她那儿去一趟,大多时候,都是半醉或醉得不省人事,她又沏茶,又倒水,待把他侍候得有几分清醒,他借着酒劲,在她身上发泄着,常常把她折腾个半死,折腾得他自己筋疲力尽,才睡过去。在多少个漫漫长夜,她多少次回忆着,在刺沟树林中的草地,在溪水边,两人做那种事儿时,马明满是那样的温柔体贴,动作是那样的有分寸,给她也给他带来无尽的欢乐,可现在他怎么变成这样没有怜悯之心,还有一件更让她伤心的事儿,在她刚来吉林市不久,她突然得了一种怪病,要知道她在山里长大,身子骨强壮,头疼脑热毛病都不曾有过。她忍着病痛,以为咬牙挺一下就过去了,后来实在去撑不住了,去一家诊所,大夫检查后,问她是做什么的,看病用得着问得这么细吗?这让她心里发毛,大夫知道她是良家妇女,如实相告,她得的是一种脏病,因为医治不及时,已经很重了。三丫子虽是乡下来的,并不傻,男女间的事儿做得次数多了,自然也知道了不少,她只接触过一个男人,不用说,这病就是马明满带给她的。马明满再来时,她不让马明满碰她,哭着问是怎么回事儿,大夫说,这种病必须男女一块治疗,她担心自己,也担心马明满。还好,马明满如实承认,说他以前曾得过这种病,以为好了。别的不用说了,两人一起吃药吧!将近半年,病好了,马明满恢复了活力,三丫子却落下个后遗症,那就是至今未怀上个孩子,明金娘盼着三丫子生下一男半女,曾问过三丫子,三丫子何尝不想有个自己的孩子,陪她打发寂寞的时间,将来老了也有个依靠。可现在看来,这只是个梦想了。她不敢把得病吃药的事儿,告诉明金娘,只能装聋作哑。
马万川对这个二儿子的管教,确实已是有心无力了,他现在的活动空间,局限在大院里,他总不能把二儿子拴在裤腰上,再说,他现在给人的感觉,世事不问,时间一长,其威严都打了折扣,别人不说,二儿子似乎就不像以前那么惧怕他了。
三丫子时常听到马明满的抱怨,作为他的女人,她同情他,理解他,现在马万川跟她唠起儿子,她就借这个机会,给马明满求起情:
“爹,明满也老大不小了,脑袋瓜子又聪明,你老给他找点活儿,做点事儿,他一忙活起来,也就没工夫搭理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了。”
马万川长叹一声:“唉!姑娘呀,他是我儿子,我巴不得他有出息,你是不知道啊,前些年,我手把手地带着他,可他不争气啊!我算看透他了,他要是做多大的事儿,就能惹出多大的祸来。”
三丫子一脸愁云地:“那他这么吊儿郎当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马万川为这个二儿子是真上火,他曾想过,把二儿子送回北平,又怕天津那个案子没销,人家找到他。还有,二儿子真去了北平,他不在身边,老儿子马明堂说不了哥哥,二儿子说不定把天闹翻了。
三丫子未见到马万川时,以为马万川是个脾气暴烈,说一不二的老爷子,而今面对,就是一个父亲,一个为儿子操碎心的父亲,尤其对马万川把她也当成自己的孩子,跟她说了这么多亲近的话,她心中有说不出的感动:
“爹,我……我的话他不大听,那我也得唠叨他,让他少跟日本人打连连……对了,我姐要是劝劝明满,他或许能听,他说过,在咱家,他跟姐姐最好。”
马万川没出声,这个办法也不是没用过,不用他吩咐,明玉疼爱弟弟,经常把弟弟找到自己家,苦口婆心劝说,结果是,姐姐给了弟弟大把的零花钱,让弟弟在外面收敛自己的行为,弟弟嘴上答应,依然我行我素。女儿来家,要是听到他这个做父亲的说她弟弟,她还极力替弟弟遮掩,怪父亲管束弟弟太严。
“要不哪天我跟我姐说说?”三丫子跟马明玉有往来,相处得不错。
正月初二,郑廷贵一家都来了,按说这是女儿带着女婿和孩子回娘家的日子,但马郑两家世交,已形成习惯,平时都聚,何况年节了。
圆桌周围坐满了人,给冷清清的马家增添喜庆气氛。
明金娘把郑心清拉到身边座位,不住地给郑心清夹菜,她早就把郑心清当成儿媳,不过,没像往常,见了面就提婚嫁的事儿。丈夫对她说了,儿子还在北平,成不成亲是后话,不要让人家姑娘难为情,弄得姑娘都不敢来串门。明金娘知道丈夫这么说,有道理,也有原因,再见到郑心清,她只表示亲热,不再说婚事儿。
郑心清常来马家的,有时随嫂子一起来,不提亲事儿,她来去自然多了。
三丫子忙碌完,挨明玉坐下,她虽无名无分,还是以马家媳妇身份出现。马明玉知道三丫子与弟弟相识全部过程,想一个姑娘家,没通过任形式,自作主张,把身子给了弟弟,至今还服侍弟弟,仅从女人角度,她着实挺敬重三丫子。
马明玉给三丫子斟上白酒,小声笑说,一会儿单独敬三丫子。
三丫子忙笑说承受不起,她是想找个空儿,说说马明满的事儿。
马万川心情谈不上好,也不能说坏,过年了,亲家一家都在,总得说几句拜年嗑,他举起酒盅,无外乎说同喜、发财,而后与亲家象征性的碰了一下,饮尽一盅。
郑廷贵祝酒的话稍多一些,东一句西一句,没有章法,什么老辈人笑口常开,郑马两家添人进口,人丁兴旺,这话是说给马万川听,弦外之音,催促马明堂回来,迎娶他的女儿。最后免不了又归结到皇上,盼皇主早日复位,满洲国名正言顺,做臣民也有个奔头。好不容易说完了,手一哆嗦,盅里的酒了一半,弄得前大襟湿了一片。
少辈提酒,首当是郑永清了。
郑心清平日很少来岳父家,即便来,也是默然坐一会儿就告辞,过去,有大舅哥在,两人有说不尽的话,跟岳父也能说到一块去。现在,就是岳父拉起话头,他都不知说什么。他这种显著的变化,不是因为义勇军攻打吉林,他被撤去团长,心情不好。而是在日本人来后,他的情绪就逐渐开始低落。如果单解释他讨厌日本人,似乎说不通,若刨根问底问他本人,为什么会这样,他又说不出所以然,反正就是个不开心。
马明满已自饮下两盅了,大大乎乎地:“姐夫,该你提酒了,说两句吧!”
郑永清勉强地笑了笑:“我……我没啥说的,这酒就不提了。”
马明满:“咋的,这官越做越小,底气也没了?”
郑永清脸微微地红了,看不出是生气。
马明玉点指弟弟:“明满,跟你姐夫咋说话呢?”
马明满嘿嘿地一笑:“姐,我闹着玩呢,你还不知道我跟我姐夫,不单是姐夫和小舅子,而是真正的哥们儿。”
马万川与郑廷贵边吃边唠着,好像没注意二儿子,其实二儿子的话,声声入耳。
马明玉捅了下身边的丈夫,小声地笑说:“咱们那两个爹都等着呢,你说两句呗,代我和咱孩子,拜年嗑还不会说呀?”
郑永清站起来,先祝岳父、岳母,又祝自己的阿玛,三位老人身体健康,接着又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万事如意的话他没说,他知道岳父心里没一件如意的事儿,说了也是虚伪的。诚实,是郑永清的本质。也是他做人的准则。
马明玉为给大家增加快乐,带两个孩子起哄,说郑永清讲得好。
郑心清为配合嫂子,笑嘻嘻地鼓起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