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心清摇摇头,记得,马明堂在九站送她下车时,她问他会来信吗?马明堂沉思片刻,也是摇摇头。她没问原因,不过,她能猜到他不想写信,一定因日本人侵占了家乡,心情压抑所致。
郑廷贵好多事儿看不明白,所以有时说话也就糊涂:“你说这个明堂,书也念完了,早就该回来了,他要是在家,你们把婚事办了,安安稳稳过日子多好啊!唉!我就弄不明白,他留在北京干啥……”
郑心清脱口说:“可能因为北京没日本人吧?”
郑廷贵好多事又都是这样,经别人提示,他才能想到正题上:
“噢,怪不得,我一跟你马大爷儿提起明堂,他就岔开话头,原来他跟他哥似的,烦日本人?唉!你说这是何苦的呢,你大爷儿也是,满洲国都成立了,他还跟日本人较着劲呢!对了,明堂把他哥两个孩子也带走了,说是你帮送到火车上,这是咋回事儿呢?我问过你大爷儿,他也没说为啥……”
郑心清:“我……我也是受我嫂子所托……”
郑廷贵:“你嫂子?”
郑心清不知如何对父亲解释,从父亲屋里出来,她还在想着这事儿,记得送走马明堂没几天,次郎问她是否带孩子上的火车?这事儿,郑心清始终瞒着次郎,他怎么会知道的呢?次郎说父亲提起的。至于他父亲酒井还说些什么,他没说。不过,郑心清能感到,她再去酒井家时,碰到酒井时,他虽还是那么热情,眼神却有些异样儿。有一天,次郎酒后,突然说了一句:满洲人永远不会与日本人一条心。郑心清当时没在意这无头无脑的话,过后想来,次郎刚来满洲,对满洲人知之甚少,这话一定是父亲教导他时说的。郑心清也是个很有自尊心的姑娘,在酒井对她做过暗示后,她有意想疏远次郎,不是在感情上,而是不想两人过于缠绵,尤其在作画上,她真怕酒井知道后,把次郎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帝国军人的罪责,迁怒她的身上。那她实在是担不起。她婉转地劝次郎,不要再作画了,或者少作画,偶尔作画,权当一个快乐的消遣方式。
次郎绝对是个叛逆者,他知道郑心清的劝说,秉承父亲之意,他说他被父亲强迫进了军校,现在又遵父命,进了宪兵队,他不知道下一步,父亲还让他做什么。他说他已经没有了自我,只有作画,聊以自慰,假如连作画的权力,都被剥夺,在他看来,他的生命已没有什么意义。最后,他坚定地说,绝不放弃。
郑心清听次郎把话说到这份儿,她知道再劝下去徒劳无益,那么只有尽心去帮助他了,至于会产生什么后果,她已不去考虑了。从这点也可看出,她的心逐渐有了归属,对次郎的照顾,远远地超过妹妹对哥哥的范畴,其情感也从兄妹转为另一种依恋,只不过她不想承认和不敢承认罢了。
次郎在郑心清的陪伴下,遍游吉林市周边风光秀丽的景色和名胜古迹,经心绘描出不少油画,每每欣赏起来,喜不自禁,尤其得到郑心清的称赞,他更是兴奋难抑。稍感遗憾的是,来到满洲,脱离日本美术界朋友和氛围,人体油画技艺没有一点提高,原因就是找不到人体模特,这让他感到有点苦恼。
郑心清在日本看过次郎作的好几幅裸体油画,刚开始看了,脸红心热,现在已不在乎了,也明白了,作这类画需要真实的人,脱光了坐在画家面前,即,人体模特。
次郎说要是能请或雇到人做模特,那就太美了,他说这话时似乎都有些陶醉了,大凡痴迷于作画的人,面对着模特,整个身心都陷入美的境界中,没有一点邪念。
郑心清笑说,在吉林市多少钱,也请不到一个甘做模特的人,她说这话时,发现次郎眼睛盯看着她,蓦地,她意识到什么,脸腾地红了,是的,从日本回来,她思想意识开放了,但再开放,也不会开放到那种程度。
“清子,你怎么了?”就在这时,次郎偏偏又问了一句。
“我……我怎么了?”郑心清重复反问,证明她心里被次郎看个透。
次郎始终盯视着郑心清,这是常有的,不过,今天的眼神特殊。
郑心清娇嗔地问:“你看什么呢?”
次郎:“清子,你知道吗,你非常的漂亮,具有东方女性特有的美感。”
郑心清与次郎相识、相知,还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赞美之词,他若真以哥哥或一个男性的角度,说出这话,郑心清当然高兴,倘若他用作画的眼睛,剥开她的衣服,那她心里肯定不舒服。
次郎歪着头,似乎在品评一幅画,继续说:“尤其你的肌理和线条,把你的骨骼都凸显出来,给人一种……”
郑心清嗔怪道:“你……你再胡说,我不理你了。”
次郎认真地说:“美的东西,是掩饰不住的,我……我在说我内心的感受。”
郑心清不悦:“你不会想让我当你的女模特吧?”
次郎一怔,连忙解释说:“这……这怎么可能呢?清子,你……你误会了。”
郑心清看着次郎这番憨态,心里暗笑,但还是故作生气,实为试探地说:
“你要想让我做你的模特,我可以考虑……”
“不,不,我不会提出那种要求的。”次郎一口回绝,说明他这个作画的人,心里也不是纯净的。
郑心清忍住笑问:“我为什么不能做模特?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次郎一时语塞,艺术家的眼光也收回去了,窘迫地挠挠头,不知说什么好了。
郑心清特想听到答案,上前拉住次郎的胳膊,摇晃着:
“次郎哥,你说呀!”
次郎憋出一句话:“你……你是我妹妹,我不会让你做模特的。”
郑心清听了既高兴又不满意,高兴的是她愿意做次郎的妹妹,不满意的是,次郎除了把她当成妹妹,难道真的就没想过……至于想什么,莫非次郎与她一样儿,隐在心里,不轻易说出口?
次郎恢复常态:“模特是很多的,我的妹妹,只有你一个。”
郑心清:“我……我也喜欢你做我的哥哥。”
次郎:“说到模特,我想我会找到的……”
郑心清笑了:“你总不会去大街随便拽一个人当你的模特吧?”
次郎也笑了,不过,笑得有些怪异。
郑心清:“你说的是女模特?”
次郎答非所问:“清子,你别忘了,我是在宪兵队工作。”
郑心清想不明白宪兵队与模特会有什么关联,但这话,她听着有点冷,她想追问,次郎却躲开这个话题。近来,郑心清发现次郎与她在一起,包括作画时,常无名状的烦躁,郑心清也不知他情绪为什么会这样,问他也不说。后来,有一次他无端地把画板摔在地上,冲口说宪兵队,不是人干的。郑心清这才明白,是工作给他心里造成压力。她对宪兵队不太了解,只是见人们提起它,都噤若寒蝉,联想到酒井说要把儿子锻炼成一名合格的帝国军人,想必这宪兵队定是个严酷的部门。
环境能改变人,一段时间过去,郑心清发现次郎变了,不说与以前判若两人,但确实变了,具体有什么变化,为什么变得这么快,她也说不清,直至,她亲眼目睹了一件事,似乎找到了次郎变化的原因。
这天,郑心清想去江边溜达,路过宪兵队门口,突然萌发想看看次郎的念头,他说这阵子忙,两人好几天没见面。她调皮的想验证一下,次郎到底在忙什么。
门口的哨兵拦住郑心清,狼一样儿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郑心清。
郑心清穿戴洋气,举止不俗,一口纯正的日本话,她说是次郎的妹妹。
哨兵绝对把郑心清当成是日本姑娘,脸上呈出笑容,拿起电话,欲向次郎通报。
郑心清摆手,不让哨兵打电话,她说不想让哥哥知道她的到来,见哨兵面有疑惑,她笑说想跟哥哥开个玩笑。
哨兵指着前面的小楼,说次郎就在那里面办公。
郑心清道过谢,走进楼内,看着走廊两边的办公室,不知次郎在哪一间,正要打听,松川带着一帮人,从外面进来,看见郑心清一愣,主动打起招呼:
“这不是郑……不,这不是清子小姐吗?”
郑心清也认出松川了,忙鞠了一躬:“您好,松川先生,我是来找次郎君的。”
松川笑说:“噢,来找次郎?见到他了吗?”
郑心清:“我刚来,还不知道他在不在呢。”
松川:“他在二楼,不过,这时候他不一定在办公室……”
郑心清失望地:“他不在?那……那我就不上楼了。”
松川沉思着:“你不妨去楼后审讯室看一看,我想这个时间他应该在那里。”
郑心清:“审讯室?”
松川吩咐身边一个人,让他带郑心清去见次郎。
郑心清自语着:“看来他真的挺忙啊!”
松川诡谲地一笑:“是啊,次郎君有时候忙得连午饭都顾不得吃了……再见!”
郑心清随引见的人,穿过走廊,从后门出去,想松川的笑和松川的话,心有诧异。转眼间,来到一排平房前,这种房子好个怪,郑心清头一次看到,房檐低矮不说,门都是铁制的,窗户也上着铁条,好像里面存放着什么贵重的东西,怕人偷去。在一个门前,引见的人,重重地敲了几下,里边探出个头,两人说了句话,那人打开门,郑心清看这阵势心里有些发沉,有冷森森的感觉,引见人回去了。郑心清看那个开门的人,胖肥粗壮,隐露出胸毛,一副凶相,她都不敢正视他,后悔不该来这里,心里也着实同情起次郎,在这种地方做事,不压抑才怪呢。胖子不理不睬,在前面晃走着,一声惨叫传来,接着是喝喊和鞭抽皮肉的声音,郑心清吓得不敢往前走了,惊恐地寻视着,不知这声音从哪儿传来的。又是几声凄厉地叫喊,郑心清毛骨悚然,身子禁不住都发抖了。
胖子回过头,裂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了,这一笑好像是地狱中的小鬼。
郑心清颤声地问胖子,次郎在哪儿?
胖子说次郎就在前面不远处的房间,皮靴踩出的动静,都让人惊惧。
郑心清似乎才明白宪兵队是什么地方了,以前听人们说宪兵队是阎王殿,她还不以为然,以为是以讹传讹,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胖子在一铁门前停下,指了下门上的窗洞,示意郑心清往里看,在郑心清刚欲伸颈时,他凑过来,小声地说,次郎组长已叮嘱过,这个时候不许任何人打扰,言外之意,让郑心清只看不能说话。郑心清只觉胖子张嘴时,一股腐臭味袭来,但她已顾不及躲避,心中急切地想看到次郎在里面做什么。
室内光线很暗,开着灯,虽有些朦胧,还是能看得清。
郑心清先看到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从背影儿郑心清一下就辨识出是次郎,她看出次郎的胳膊在动,不知在做什么,顺着他面的朝向,往前看,顿时惊住了,她以为自己的视觉出现了问题,忙不迭揉搓着眼睛,而后又仔细看了看,映入眼帘真真的一幕,使得她的血液都凝固了……
靠着墙壁,一个女人高举两手,不,是被吊起双手,头发已被刻意的束起,搭在左肩上,乌黑很长,垂到腰际,脸低垂着,看不清她的年龄,也看不清她的面容,身子剥得精光,肌肤闪着淡淡的光泽,最显眼的那隆起的双乳,尽管把她吊得只有脚尖点地,身子几乎拉直,但那圣洁的乳房,依然挺拔着……
郑心清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看见这么残忍的景象,她心跳加快,身子发冷,腿发软,她努力地支撑着,她想看次郎面对着这个裸体女人在做什么,不,不用看了,她就知道他在做什么。
那个胖子日本人,贪婪地看着吊起的女人,嘴流下口水,眼里闪着兽欲的光色。
郑心清脑子一阵阵的晕眩,她本想喊次郎的名字,可是嗓子像塞住了什么,怎么也喊不出声来……
正在专心作画的次郎,似乎有了感应,猛然回过头,当他发现了郑心清,大惊失色,下意识地站起来,撞倒了画板,发出清脆的一响。
郑心清被震醒了,转过身,失魂落魄地向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