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了,好冷的天啊!
吉林市老辈人都说,三二年这个冬天冷得出奇,空气仿佛都冻得凝固了。其实对于经久耐寒,饱饮风霜的关东人来说,自然界的变化算不得什么,最让人挥之不去的是心中的寒意和寒蝉。
义勇军攻打吉林市,击毙日军近四百余人,满军伤亡近千人,重创了关东军的嚣张气焰,日军不得不收缩吉林市周边的兵力,各种抗日武装,受义勇军的鼓舞,频繁出击,尽管都是小规模的,也搅得敌人不得安宁。
酒井向关东军司令部请求,增派力量,但随着东北各地反满抗日浪潮,风起云涌,关东军主力疲于奔命,自顾不暇,只能又给酒井两个守备队编制,让其自行扩充。这样一来,酒井顾不及所谓的世面繁荣了,加重对商号赋税和民众盘剥,把所得的钱财,都用在扩充守备队上了,而随着日军人数的曾加,吉林市是民不聊生了。
对于商号店铺,日本人已基本废除商会了,直接摊派“认捐”的数额,由宪兵队协助完成,若稍有不从者,无力支付者,立即抓到宪兵队,罪名是扰乱市场,抗拒满洲国的税法,打你个半死,再让你家中拿钱赎人。
马家大院的“隆“字号,不但在其例,而且是首当其冲。日本人已死死地盯住“隆”字号,隔不上三天五日派专人到各分号查账,说马家大院是“反满抗日”的首恶家属,必须无条件“认捐”。
酒井在义勇军撤走后,获悉情报,马明金所部主攻在先,后撤在后,堪称义勇军的主力。对此,他恨之入骨,有人向他建议,趁机以通匪罪名,将“隆”字号全部查封,酒井没同意,他老谋深算,不会为一时之快,造成不良后果,他知道“隆”字号在吉林市的分量,查封后成为一个乱摊子,造成市面商业萧条不说,势必影响税捐,他既要高压盘剥,又不能让商号倒闭,张驰力度,要掌握得恰到好处。另外,他还有一个涉及到自身利益的长远计划,那就是有朝一日,把“隆”字号据为己有,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咄咄逼人,不断给“隆”字号施压,就是想给马万川造成心理压力,让马明川躲在佛堂里,也难逃惶恐不安。最终逼马万川就范,主动出山,为他所用。酒井精明得很,他知道“隆”字号,遍布东北各地,关内关外,没有马万川,那是一盘死棋。
马万川虽未摸清酒井的脉搏,但给外界观感,已经隐退,至于“隆”字号亏赢,赚不赚钱,他根本不在乎了,先前交代老乔,维系商号,后见日本人盘剥过甚,又吩咐老乔,认亏少捐。日本人不是看账本吗,索性将账都交日本人管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商号经营不善,税捐自然就少。他想倒闭关门,日本人不让,没办法,只有软磨硬泡了。唉!想到自己苦心经营的商号,惨淡到如此地步,何尝不心痛,但为对抗日本人,他觉得值。在义勇军攻打吉林市那几天,他和许多民众一样儿,有说不出来的兴奋,盼大儿子回来,更大的希望是义勇军把日本人赶出去,让人们重新回归以前那种平静的生活。听到越来越近的枪炮声,他夜不能寐,常常一个人站在后院,把目光投向被大墙隔断的远方。后来,枪炮声远去,最终没有一点声息,他知道义勇军,包括儿子远去了,他并不悲观,他坚信东北有那么多跟儿子一样有血性的人,抗争日本人,终有一天会把日本人赶出去。
马明玉把从丈夫哪儿所听到的告诉父亲,说哥哥马明金确实带人攻打吉林市,并且是最后撤走的。这是一年来关于哥哥最确切的信息,她说着呜呜地哭了。
马万川难得地笑了,亲昵地拍了拍女儿的头:“傻丫头,哭啥?一年多了,咱们知道你哥还带着队伍,这是好事儿啊!”
马明玉啜泣着:“我做梦都想我哥……”
马万川沉默半晌:“你哥他是好样的……这事儿别告诉你娘了,省得她空喜一场。”
马明玉点点头,她发现这一年母亲苍老多了,常常一个人偷偷地抹泪。她知道母亲是在想哥哥,她劝慰着,可是每当母亲问,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她便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有时,她怕母亲问,借故躲避,但又心疼母亲,两天见不到母亲,又挂念母亲。
马万川:“你公公这几天咋样儿,病好了?”
郑廷贵这阵子来马家大院次数明显渐少,并不是与马万川疏远了,而是他心情不太好,尤其近一个月,总是闷闷不乐,心事重重。
马明玉:“好多了,还有些咳嗽,请来的郎中把脉说他心焦气郁,急火攻心。”
马万川:“他是心疼他那些祖传的宝贝呀!”
郑廷贵已把家中珍藏的古玩字画,分三批通过酒井奉献给皇上了,家中所剩无几了。这事他一直隐着所有人,儿媳马明玉隐约知道,跟丈夫提及此事,丈夫问父亲,父亲矢口否认,还把儿子呵斥一顿,气得郑永清懒得再问了。马万川也是听女儿说的,他旁敲侧击提醒郑廷贵,不要过于愚忠,郑廷贵听后来个装聋作哑,默不作声。马万川也不好深说了,怕说多了,好像为女儿争家产,造成公公与儿媳的矛盾。
马明玉:“爹,皇上不是一国之君吗?他能稀罕我公公那点礼物?”
马万川:“难说。”
马明玉:“我真闹不明白,我公公图些啥,那些东西,平时我们摸碰一下都不让,这可好,成箱子往外倒腾。”
马万川:“你公公为了他那个大清啊,啥都豁出去了,可我总琢磨这事儿……”
马明玉见父亲欲言又止,更想知道下文了:“爹,你老是说……”
马万川:“算了,老辈的事儿,你少管,让他折腾去吧!”
马明玉还不死心地追问:“爹,你老是说我老公公花钱给永清买官?”
马万川:“买官?永清团长都让人撸下来了,这官咋越买越小了?”
马明玉气不过地:“可不咋地,寻思起这事儿就来气,你说那个酒井,口口声声说跟我公公是世交,到头来却把永清……”
马万川:“我看这对永清不准是坏事儿……”
马明玉:“我老公公这股火也是为永清的事儿,他心里觉得窝囊,又说不出来。”
马万川:“窝囊?我看他窝囊的日子在后边呢……”
马明玉最信服父亲,听父亲这么说,心里越发地沉重了,对她来说,娘家是家,婆家也是家,并且这个家除了公公不受她约束,她就是个当家人,所以,家中的一切,她都得放在心中。在过去日子里,她信奉男主外,女主内,可现在,外面的事与家中事绞在一起,弄得她心神不宁,想不去理会都不行,别的还好说,她最担忧的是丈夫……
义勇军攻打吉林,为枪杀伤兵一事,郑永清阵前请辞,过后,此事沸沸扬扬,闹了好一阵子。中心点围绕着如何处理郑永清。
郑永清坦然面对,他想好了,准备趁机脱离军旅,反正不是临阵脱逃,没有杀头之罪。但他想得过于简单了,事后证明,他连选择的自由都没有,因为酒井与熙洽在处置他的问题上,所发生的较量,都为各自的利益。
酒井早就想把护卫团改编成日满混成部队,团长由山田担任,这样他更高枕无忧了,日军官遭满军士兵行刺事件,在其他地方已发生过,他不能不防。是的,他也知道以他与郑廷贵的关系,郑永清还是靠得住的,但郑永清是熙洽的亲信,这也是事实,他到不是在意一个团长的职位,而是想到最重要的警卫部队是熙洽的人,他心里就不舒服,更何况,他骨子里就不信任满洲人。这次郑永清阵前请辞,对他来说是个机会,他借题发挥,说抵挡义勇军进攻时,满军一触即溃,为严肃军纪。要撤换一批满军将领,其中也包括郑永清。
熙洽坚决不同意,撤去郑永清团长之职,他说山田违令射杀伤兵,引起满军强烈不满,造成对立情绪,有悖日满和谐之原则,理应送军法处。对于酒井提出重组护卫团。这简直是在挖他的心头肉,要知道现在满军中,他的亲信越来越少了,虽说满洲国由关东军把持,但风云变幻,过几年说不上又是什么局面,关键时刻,还得靠军队实力,还有,他是省主席,公署护卫团长是他的人,他心里踏实。
两个争执一番,最后惊动了关东军司令部,做出裁决,山田升任护卫团长,郑永清降为营长,熙洽明知关东军司令部偏袒酒井,却也无奈,好歹把郑永清留在护卫团,关东军司令部还算给他一点面子。
郑永清不以为然,又一次提出辞呈,声称身心疲惫,不适应军中,欲卸甲归田。
熙洽找来郑永清,大声呵斥:“糊涂,你还想一错再错下去吗?为了几个伤兵,你把团长的职务丢了,值得吗?”
郑永清对熙洽的知遇之恩,一直心存感激,说到伤兵事件,他还是一肚子愤懑:
“老长官,那不是几个,那是几十个,上百个,义勇军的伤兵,咱们姑且不说,那么多满军伤兵都倒在山田的机枪下,我们身为他们的长官,抛开道义不说,这良心何忍?这……这是违犯国际法的。”
熙洽:“日本人违犯国际法的事儿干多了,国联又能把他怎么样儿?现在的世界,你还没看明白,讲的是强权,谁实力雄厚谁就是爷儿,你呀,你,太书生气。”
郑永清:“我心意已决,我不想再为日本人效命,更不想与山田共事。”
熙洽:“你想全身而退,可能吗?日本人若以临阵脱逃之名,把你送到军法处,你咋办?你想蹲日本人的笆篱子?”
郑永清:“我的请辞,是经过吉兴司令官批准的,日本人凭啥治我的罪?”
熙洽:“你可真是个三岁的孩子,日本人想治谁,用得啥罪名吗?退一步海阔天空,咱不能拿鸡蛋往石头上磕啊!”
郑永清不出声了,两者选其一,他当然要避免牢狱之灾。
熙洽:“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只不过暂时降一级,待以后有机会,我还会把你提起来的,永清,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要沉住气啊!”
郑永清:“老长官,我到不是在乎官职大小,我是真的……”
熙洽:“行了,你不要再说了,你知道吗,这次守城之战,咱们满军中两个团长被撤职查办了,日军受惩治的只有一个守备队长,听说调到长春,照样当队长。没办法,满军受命于关东军,必须听命于关东军司令部,这是也是咱们执政,为恢复皇位,与关东军讲好的一个条件。”
郑永清抑怨着:“老长官,你说咱们满军还是满洲国的军队吗?现在各班都插进日本人,好多主官的位置,也都被日本指导官取代了。这满军干得还有啥劲气了。”
熙洽也随之叹息一声:“永清,我还是那句话,要有耐心,等皇上复位,重振朝纲,咱们满军也就名正言顺了。”
郑永清悲观地:“皇上?这一年快过去了,日本人能让皇上复位?再说了,即便复位,看这架势……”
熙洽与其说给郑永清打气,不如说给自己鼓劲:“不能气馁,我是财政总长,时常见到皇上,他对恢复皇权还是很有信心的。”
郑永清一是对熙洽盲目顺从,二是想独善其身,不能已屈就营长之职,但他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休息,实为逃避。
郑廷贵与儿子交流甚少,自然不了解儿子心理变化,他希望儿子步步高升,把满洲国这个官越做越大,倘若有一天,到皇上身边,讨个四品侍卫,那才叫光宗耀祖。却不想降为营长,对此,他大为不解,心怀不满。后隐约听说与酒井有关,他满腹牢骚,找到酒井。
酒井惯使两面手法,未待郑廷贵说完,他先叫起屈来:
“老朋友,常言说军令如山,军法无情,你可知令郎犯了多大的罪过吗?明里是阵前请辞,其实是临阵脱逃,想必你也知道,这要是在你们当年的大清国,定斩不饶。满洲国军政部和关东军司令部,对此事,共同下令,严惩不贷。若不是我出面力保,恐怕令郎现在早被送到军法处。”
郑廷贵将信将疑:“你别拿你们的关东军糊弄我,事出有因,我听说永清与那个山田拌了几句嘴,你们就……”
酒井:“令郎身为团长,激战之时,纵有千番理由,弃全团官兵于不顾,擅离职守,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郑廷贵:“不对呀,是吉兴把永清撸下来的,这事儿吉兴最清楚了。”
酒井:“老朋友,关东军专门派人做过调查,令郎请辞在先,吉司令官为稳定军心,无奈做出决断,现在我保下令郎,吉兴司令官十分不满意,把我都告到军政部。”
郑廷贵:“吉兴?”
酒井:“你要不信,我……我现在就打电话把吉兴叫来……”
郑廷贵思忖着,喃喃地:“这……这倒不必了,怪了,这个吉兴也是我们旗人啊,咋一点情面都不讲呢?”
酒井早就玩郑廷贵于股掌之中,见状,又劝慰几句,他是看郑廷贵还有利用的价值,不然也不会这么耐心的。
郑廷贵始终视酒井为知己,对酒井的话深信不疑,撂下儿子的话题,他说到敬奉给皇上的礼物,这件事在他看来,比儿子前程都重要。
酒井笑眯眯地说,他上周去新京,有幸见到执政,他说执政平易近人,饶有兴致,问及吉林市情况,还说有机会来吉林市巡视。
郑廷贵有点消沉的情绪,又鼓噪起来:“执政,不,皇上若能御驾吉林市,那可真是旗人之福,万民之幸啊!”
酒井说他能得到执政的亲莱,与郑廷贵分不开,言外之意,溥仪喜欢郑廷贵的贡品,但他又不明说。
郑廷贵想说皇上若来吉林市,他还有上等的贡献之物,不知为什么,他如酒井一样,也没明说出来。
酒井现在与郑廷贵很少见面,军政事务,把他忙得团团转,就在与郑廷贵说话,不时有大小官员,出出入入,请示汇报,弄得郑廷贵这个闲人挺不自在的,坐上一会儿,起身告辞。酒井每次必礼送到走廊,这让很讲究礼数其实是内心虚荣的郑廷贵脸上很有光彩,在公署里,见到熟悉与不熟悉的人,他腰杆都拔得溜直。与以往一样,每当走出公署的大门,他就后悔,总觉得言犹未尽,好像有话噎在嗓中,到底想说什么呢?唉!说白了,还不是那些古玩珍品,不,是贡品。
郑廷贵绝非爱财如命,但对祖传的珍藏,看得比命都重要,因为这些珍藏,是祖上数代积聚下来的,不是用金钱能衡量的,比如,那件血染的黄马褂和皇御赐的免死牌,胜过自己的性命。哎,要不是为表忠君之心,打死他也不会……当第一批精选的贡品交到酒井手里,酒井说尽快运往新京,他忙掏出本奏折,上面写着他姓氏名谁,历代先人的封号,请酒井呈转皇上过目,酒井笑说一定转奏,想到箱中之物,即将摆入皇上起居之地,供皇上赏心悦目,郑廷贵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之感。几天后,酒井对他说,已悉数奉送给执政,郑廷贵以为皇上肯定龙心大悦,有赏赐之词。酒井笑了,说执政日理万机,尚无暇赏识,只说了一个好字。郑廷贵多少有些失落,又一想,皇上能赏个好,已是莫大的恩泽,自己再有非分之想,有失臣子之道。接下来,第二批,第三批的珍藏,又通过酒井敬献给皇上,得到的回音,还是口传的几个好字。这使得郑廷贵心里有点犯嘀咕,绝不是抱怨皇上,只是暗自揣测,按大清君臣之礼的惯例,皇上怎么也该有个表示,不求别的封赏,御笔赐幅字,也算暖暖一个臣子的心啊!
至此,郑廷贵对酒井还没有丝毫的怀疑。
郑永清曾就此事,问过父亲,并变相提醒父亲,见不起作用,他也就懒得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