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金大惊失色:“啊,撤退?我……我没听错吧?”
一个参谋把态势图展在院中的磨盘上。
冯占海脸色凝重又不免有些沮丧地:“老兄啊,我知道吉林市已唾手可得,但从整个态势来看,我们只有放弃了,现在长春敌人的援兵,已推进到岔路河,我阻击部队抵挡不住,节节后退,只是在尽力拖延时间,估计几个小时,敌人就要到达吉林市的外围,辽宁的敌人,有关东军的一个旅团,满军三个旅,近万人,攻击前进,逼得我阻击部队已退至磐石,我们再不撤退,恐怕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马明金:“总指挥,你再给我半天时间,不,三个小时,我一定冲过温德河,只要我们打进吉林市,我们就有喘息的机会……”
冯占海打断马明金的话:“从目前的情况,我们拿下吉林市,也不可能守得住,从战略意图上分析,关东军巴不得我们进入吉林市,而后把我们包围在里面,集中消灭,而我们经过两天两夜的激战,伤亡数目较大,没有成建制的部队,我们能守住吉林市吗?”
马明金心里的说不出的悲伤和失望:“唉!眼看就要……总指挥,撤下去,我……我们的损失太大了。”
冯占海与其说是安慰马明金,倒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话语低沉地:
“也不能这么说,我们千里奔袭,给吉林市的敌人以重创,也算达到一定的战略目的,可是,你也知道,我们现在是孤立无援,不能和敌人硬拼,只有采取灵活的战术,才能保住我们这支队伍。”
马明金作为一个精明的指挥员,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想到差一步便可跨入的吉林市……此时,他眼前不禁又浮现昼思夜想的父母和家人……
冯占海:“老兄啊,你我的心情是一样的,可是我们若犹豫不决或一意孤行,咱们这支部队……”
马明金马上调整了情绪:“总指挥,不用再说了,我执行命令。”
冯占海:“好,我就怕电话里说不清,才赶到这里,你马上回去,立即做出佯攻的样子,我已调五支队上来,接替你们,由他们掩护撤退,你们随后跟进大部队,向农安伏龙泉一带转移。”
马明金:“时间紧迫,不要让五支队上了,掩护任务由我们老三团来完成。”
冯占海:“不行,你们打了一夜,太疲劳了,还是让五支队……”
马明金:“总指挥,你放心吧,我们还能顶得住,这时候,部队替换,万一被北岸的敌人看出破绽,反扑上来,拖住我们,麻烦就大了。”
冯占海心里着实感动,但也真的于心不忍:“老兄啊,你……你就听我一句话吧!”
马明金笑了:“行了,别争了,我这就回前面去!”
冯占海一把拉住马明金的手,定定地看着,好一会儿说:
“老兄,拜托了,我代全体弟兄们谢谢你和老三团,记住,不能恋战,撤下来,立即追上大部队。”
马明金点点头,蓦地,他想到什么:“总指挥,老邹受伤了……”
冯占海:“邹长生?重吗?”
马明金:“挺重的,我在后面,不能带着他了,你帮我照顾一下。”
冯占海:“你放心吧,我专门派医官和一个班的士兵抬着他。”
时间宝贵,两人边说边说走出院门,冯占海与马明金握下手,不知为何,两人心中都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特别的难受,冯占海把脚都伸到蹬子里,又抽回来,走到马明金面前,两人都强笑着,相互摇了摇肩膀,最后不约而同地抱在一起,好一会儿,松开手,冯占海跨上马,冲马明金说声保重,策马而去。
两人都没想到,这竟是一个永别。
马明金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屯里临时伤兵救护站,他要看望下老部下邹长生。
夜间突击队共三十人,只活下四人,包括邹长生,且都身负重伤。
马明金在攻击得手之后,派人寻找邹长生好长时间,最后在一个水坑里,找到奄奄一息的邹长生,他身重数弹,昏迷不醒。
邹长生进了救护站,医官竭力抢救,他始终未睁开眼睛。不知是冥冥之中,还是他尚存一息的生命,就是在等待着老长官,当马明金来到他的担架前,刚轻唤他一声,他竟奇迹般地睁开眼睛,而且脸上没一丝痛苦的表情。这一点蒙蔽了马明金,以为他伤得不太重,他紧紧地握住邹长生的手:
“老邹,过多的话,我不说了,你好好养伤,咱们以后再唠。”
邹长生微弱地:“团……团长,吉……吉林城打下来了?”
马明金不想隐瞒:“没有,情况有变,不打了,咱们要撤退了。”
邹长生:“啊……撤……撤退?这……这太可惜了,我……我寻思进了吉林市,我……我就能……”
马明金明白邹长生未说出来话,本以为进入吉林市,找到好医生,他的伤就能……
邹长生:“吉……吉林不好打,撤就撤吧!”
马明金:“老邹啊,放心,我留下打掩护,咱们不能一起走了,我跟总指挥说了,他会照顾好你的。”
邹长生:“团……团长,我……我不想离开老三团,不想离……离开你。”
马明金安慰说:“不会离开的,你先走,我很快就能撵上你们,等你伤好,咱们还得在一起打小日本。”
邹长生干烈的嘴唇,翕动着,苦笑着:“我……我怕是……我知道我的伤太重了,团长,你是个好长官,我……我跟你一起,没处够,我……我怕再也……”
马明金拿起碗,给邹长生喂口水:“老邹,别想那么多,咱们是弟兄,是生死弟兄啊!”
邹长生:“走吧,团……团长,你走吧,团里的弟兄,还……还等着你呢!”
马明金心里发酸,握住邹长生的手:“好,咱们日后见!”
邹长生慢慢地把手举到脸边,给马明金敬个礼,似乎在尽最后的力气:
“团……团长,再……再见了!”
马明金心里有说不出的悲凉,转身向外走去,刚走出门口,只听背后传来一声枪响,他身子一震,意识到什么,忙跑回去。
邹长生自知重伤在身,不想拖累部队,掏出手枪,自尽了……
马明金悲痛欲绝,跪倒在地。
温德河边,北岸尚不知义勇军大部队开始撤退,他们如惊弓之鸟,把市区内可用的兵力,全部都调过来。郑永清的护卫团在满军中,无论就武器装备,还是人员素质,称得上是精锐。在先期的战斗中,两个营配属到防御序列,随着全线的崩溃,再收拢起来,损失过半,失去战斗力。奉熙洽之命,他把负责守备任务的另两个营,悉数集结带来。吉兴红着眼,让军事主官都到第一线指挥,并重复酒井的命令,敢擅自后退一步,就地枪决。郑永清及所部,被放置在桥的两侧,这里地势平坦,河滩较宽,水又不深,是对方攻击的重点部位。
郑永清本意不想为日本卖命,但身为军人,岂敢违命,大战前,他从军事会议上得知,围攻吉林的总指挥是冯占海,也就是说是老东北军,因现在的番号是义勇军,下面部队的建制不太规范,多以支队排列。所以,他不知道大舅哥的老三团现在如何称谓,但他断定,大舅哥这次肯定回来了。不知为什么,去年乌拉街一别,那种悲凉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他真怕两军对垒碰到大舅哥,不是情面问题,而是想到同室操戈,他是为日本人卖命,这不能不让他英雄气短。
山田提着战刀,站立在机枪阵地上,昨夜,本该郑永清率两个营去前面增援,山田不放心,要亲自随军督战,今早被打回来的,他对郑永清说,这是他从军以来最大的耻辱,他说已向酒井立下军令状,守不住温德河,他将就地剖腹,以死效忠天皇。
郑永清没理会这个貌似文静,其实是个疯子的山田,走到一个隐蔽处,趁战斗空隙,端起望远镜向对岸观察。
也许是心灵感应,或者是巧合,此时的马明金也来到对岸,邹长生的牺牲,令他十分悲痛,他把邹长生埋在羊角屯外,做下记号,待日后有机会,重新厚葬,作为指挥员,此刻,心中有泪也不能流出来。
一个参谋报告,遵马明金的命令,二、六支队已撤出战斗,尾随大部队转移了,河堤上只剩下老三团了,好在攻击面不宽,部队是梯次形摆布,敌人摸不清虚实。
马明金从对方所筑的工事看出,敌人是在竭力防守,但若知道义勇军放弃攻城,肯定要追击过来,为确保大部队撤出战场,马明金让老三团继续做出佯攻的样子,拖延时间。
温德河两岸出现在短暂的平静,北山日军山炮阵地,因两军距离较近,炮弹落下,造成误伤,只能延伸射击,打老三团的后方。
老三团故意做出积蓄力量,准备夜间总攻的姿态,敌人当然不会反攻的,他们知道援兵即将到来,也在尽量拖延时间,双方僵持,各打各的算盘。
马明金看到河滩上有十几个义勇军的重伤员,失去自救的能力,已下去人抢救几次,都被北岸的火力逼回来,队伍马上撤离,怎么能忍心扔下他们呢?另外,河堤下,坐着不少满军的伤员,他想做个交换。
一个参谋向北岸喊话,请求双方停下射击。
郑永清听到喊话的内容,也从望远镜中看到河堤上出现了满军伤员的身影,他让人回话,同意对方的请求。
近百名满军轻伤员,相互搀扶着,向河滩走来,欲在水浅的地方涉渡。
义勇军的人,趁机混在这些伤员中,接近河滩后,分散开来,抬起义勇军的重伤员,刚要离开,突然,北岸的机枪响了,河滩上的人,也分不清是义勇军还是满军士兵,顿时倒下一大片,没死的卧趴下来,不敢动了。
马明金大为震惊,没想到对方竟这么残忍,使出这样的欺骗手段。
原来,下令开枪的是山田,他不是没听到郑永清的命令,而是故意违反命令。郑永清跑过去,山田还在不住挥舞战刀,嚎叫着,几个抱着机枪的射手,都是山田特地从各营、连、排临时调来的日本指导官。郑永清大怒,上前按住山田的胳膊,喝止着。日本兵充耳不听,根本不把郑永清放在眼里,气得郑永清照一个机枪手的屁股踢了一脚,并用日语骂道:“八格牙路!”射手停下来,回过头不满地看着郑永清,但面对的是团长,尽管是满军的团长,毕竟是直接上司,他们敢怒不敢言。
山田:“为什么停止射击?”
郑永清尽力压住火气:“你没看见吗,那些都是伤兵,我们在交换伤员。”
山田冷酷地:“在我的眼里,伤员的没有,他们都是反满抗日分子,我们必须把他们统统的消灭。”
郑永清:“我问你,满军的伤员也是反满抗日分子吗?他们可是为了消灭反满抗日分子受的伤,我们不救出他们,反而向他们开枪,这是军人所为吗?这是刽子手!”
山田:“我们帝国军人,怜悯的心,不该有,他们应该死在战场上。”
郑永清:“哼,说得好听,照你这么说,你身为指导官,你怎么跑回来了,难道你不应该战死在对岸吗?”
山田被说到痛处,瞪起眼睛:“你……你在污辱一个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不,是军官,你必须要向我道歉。”
郑永清:“道歉?亏你还能说得出口,战场上,你拒绝执行我的命令,我要把你送到军法处。”
山田不屑地:“你的命令,我的根本不听,我是在执行酒井顾问的命令。”
郑永清脾气再好,当着众士兵的面前,也容不下这种挑战,他冷冷地说:
“我是护卫团最高指挥官,我让你立刻滚出阵地。”
山田反讥:“郑团长,你的不要忘了,满军是归我们关东军指挥的,你的团长,我的看不起的,你的明白。”
郑永清气得脸色铁青,话都说不出来了,手下意识地搭在手枪套上:
“混蛋,你……你也太狂妄了……”
山田也握紧战刀,手下一个日本指导官,端起机枪,对准郑永清。
恰这时,吉兴带人巡视过来,一见这情形愣住了,忙厉声喝止,当问清事由,身为司令官,没有什么决断,却做起和事佬,劝郑永清与山田要精诚团结,不要再争执了。
郑永清本来就有厌战情绪,眼前的山田又这么骄横,他心灰意冷对吉兴提出,若山田还留在阵地,他将交出指挥权。
吉兴不悦地:“郑团长,你太意气用事了吧?”
郑永清:“战场违背命令,本该军法惩处,司令官却如此姑息,我实在不能接受,我请求解除我的职务。”
吉兴为难了,按军中条例,郑永清没一点错处,山田要是满军军官,枪毙都不过分,可他是日本人,吉兴不要说枪毙,惩处的命令都不敢下达,当然,他知道郑永清是熙洽的亲信,经过权衡,他还是宁肯得罪熙洽,也不能得罪酒井。
“郑团长,大战在即,你竟在阵前胁迫长官,提出无理要求,好吧,既然你自己要解除职务,我成全你,现在,我命令山田接替郑团长的指挥权,即刻接任。”
山田兴奋无比,向吉兴敬过礼,提着战刀,雄赳赳地走了。
郑永清并无失落之感,反而如释重负,返身走下河堤,打马离开……
南岸的马明金,对敌人射杀伤员行为,本欲命令全团开火,发泄其愤慨,但理智提醒他,不可意气用事,他看下手表,已到预定的撤退时间,下令全团按部署,分批次悄然地退出战场,开始战略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