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心清一直把酒井当成父辈,娇柔地笑说:“放心吧,酒井叔叔,我要时刻鼓励他加油的,一定让他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酒井哈哈大笑,亲昵地拍了下郑心清的手,端起杯,一饮而尽。
郑心清又来到加藤子身边,搂住加藤子的肩,小声说着什么。加藤子听过,笑着点头,她作为夫人,无条件地听从丈夫,在丈夫斥责儿子时,尽管她心疼、同情,也不能说什么,见郑心清以妹妹的身份,巧妙地帮助她的儿子,她心里是既高兴又感激。
马明玉不想知道小姑子说了些什么,只看小姑子丰富的表情,她就感到小姑子似乎已成了地地道道的日本人,她纳闷,就四年的工夫,小姑子怎么变得这么快。她瞥了眼丈夫,发现丈夫的神情也不大自然,或许丈夫也看不惯妹妹的做派?
郑心清对众人说,她邀次郎到院子四处看看,就不陪诸位了,说着还稍施一礼。
次郎刚欲起身,看了眼父亲,又坐下了。
郑心清笑着拽起次郎,离席而去。
马明玉心想,小姑子学会日本礼节,却忘记了旗人的规矩,她没看到小姑子给自己的阿玛斟酒,她不会连自己的阿玛也忘了吧!
屋外,次郎离开了父亲的视线,心中的压抑减轻了不少,但神晴还是不见开朗,可能他想到今后与父亲生活在一起,渴望的自由没有了。尤其想到自己即将去宪兵队就职,他知道那儿是个纪律严明的部门,他真怕适应不了,做得不好。他也知道,对自己没信心,这是自己最大的弱点。
郑心清歪着头问:“想什么呢?”
次郎:“清子,你……你不该说我在军校得到教官的夸奖,其实,我在军校表现得并不出色。”
郑心清:“你以为我在美化你吗?次郎哥,你想错了,我说的是事实,可能你没有感觉到,自从你进了军校,确实比以前不一样儿,无论是性格,还是毅力,都像个男子汉了,只是你没有感觉到这种变化,旁观者清,我想这话你明白吧?”
次郎没出声,喜欢听赞美之词,这是人的共性。
郑心清:“你对我说,你从军校毕业,已是个少尉了,我想少尉也算是军官吧,次郎哥,那你真该有个军官的样子。”
次郎听了这话,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脸上也多了几分凝重。
郑心清看到次郎这微小的变化,扑哧地笑了。次郎虽然比她大,但很多时候,在她面前的表现,就像个孩子,这也是她喜欢次郎的一个原因。
次郎:“你……你笑什么?”
郑心清调皮地:“我笑了吗?”
次郎:“你是在笑我不像一名军人,不,军官吗?”
郑心清:“谁说你不像了,不过,要是挎把战刀就好了。”
“我想到了宪兵队,会配发的……”次郎说到这儿,想到什么,轻叹一声。
郑心清:“这正说在兴头上,你又怎么了?”
次郎没回应,不善语言表达,这也是次郎一个显著的特征。
郑心清:“又想起你的艺术了吧?次郎哥,我总想问你,你说军刀和画笔能溶在一起吗?一个是血腥的,一个是美丽的……”
次郎:“这……这个问题我没想过,但是让我选择,我不会选择军刀,可是我……我有选择的权力吗?”
郑心清:“你无权选择,但不应该放弃。”
次郎苦笑而又无奈地:“这比不得本土了,以后与父亲住在一起,他是不会让我把画板支起来的。”
郑心清:“对,你说得对,这不是在本土,是在我们的满洲……”
次郎不解地看着郑心清。
郑心清扬着头,笑看着次郎,信心十足地:“这你放心,只要你不放弃,我已早想好了办法!”
次郎:“你……你想说动我父亲?这是不可能的。”
“亏你还是个军官,你就不能动动脑子?”郑心清见次郎还是一脸的疑惑,她笑指着说:“你没看到吗,我家这么大的院子,这么多的房子,容不下你一个画板吗?我马上在我的卧室旁边,给你选一个房间,做你的画室,以后,你有时间,可以不告诉任何人,来这儿,专心致志地作画……”
次郎欣喜万分地:“啊,真的,太好了……”
郑心清:“这事儿我跟加藤妈妈商量好了,她也同意了,明天我就去把你所有的绘画用具,搬过来……”
次郎激动地看着郑心清,不知说什么好了,他被郑心清称为哥哥,但作为哥哥,他对这个妹妹,却像是个弟弟,产生一种依赖。别的不说,就说军校的两年生活,要是没有郑心清鼓励和帮助,他未必能支撑下来,如期毕业。
郑心清也说不清,为什么对次郎那么悉心照顾,她没去日本时,可谓是衣来张手,饭来张口,是周围有几个下人伺候的格格。耍小姐脾气,那是常有的事儿。但到了陌生环境,一切都变了,刚刚十六岁的她,偷偷不知哭了多少回,哭过,还得面对现实,尽管酒井家,尤其是加藤子,把她当成女儿,可最初她还是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也许为了讨人喜欢,她要多做事情,多做酒井家人喜欢的事情,比如,次郎不理睬她,视她为无物。那么她就要想方设法,引起次郎的注意,获取次郎的好感,至于酒井太郎,因为没生活在一起,无需巴结,也就无所谓了。在她不懈地努力下,她与次郎有了沟通,再后来,她帮次郎做事,照顾次郎,已没有什么目的,她把次郎看成哥哥,那这个妹妹为哥哥做什么,她认为都应该的。不过,两人真正的兄妹情感,是从次郎那次去富士山写生摔伤后,郑心清起初是帮着加藤妈妈照顾次郎,后来,躺在病床上的次郎,什么事儿都离不开她了……
次郎永远也忘记不了,他刚刚伤愈,父亲已回满洲,他本以为可以回美术学校继续完成学业,一张军校录取通知书,突然出现在他的枕边,他愤懑地把通知书扔出来,若父亲在家,他绝不敢这样的,他对母亲说,他是不会去的。母亲冷淡地说这是父亲临走时安排好的,她无权更改。他把自己关在屋内,最后还是郑心清坐在他的身边,娓娓劝说,并默默地帮他收拾东西,数日后,次郎在郑心清的陪伴下,来到军校,母亲没有来,她说与丈夫一样儿,不想看到儿子垂头丧气走进校门。要知道丈夫就是毕业于这所军校,并且还是高才生,现在学校有建树的毕业生中,丈夫榜上有名。看到别的学生都是父母相送,而他只有一个没有血缘的妹妹出席入学仪式,这对次郎刺激很大,同时,望着妹妹热切的面孔,一股暖热的情感,涌入心田,长这么大,次郎在家中汲取的温暖实在是太少了,也就在此刻,他暗暗地立下誓言,今后一定要善待这个妹妹。军校的艰苦,军规的严厉,这对弱不禁风的次郎,其痛苦和折磨可想而知。在适应军校生活后的次郎,回想想最初的半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有一点,他是清楚的,没有郑心清,他不倒在训练场上,很可能也做了令人耻笑和终生难以抬头的逃兵。
郑心清每个星期固定来军校探望次郎,也不知她用什么方法说服了或打动了教官,她一到来,教官特例准许他到校墙外与郑心清会面一小时,坐在草坪上,郑心清会掏出好多好吃的,看着次郎吃下去,次郎知道家中是富裕的,但好多有营养的东西,市场上是很难买到的,也不知郑心清是在哪儿弄来的,每当这时,他也舍不得吃,让郑心清一起吃,那次郑心清都说她吃过了,还做出吃了很多的样子。此刻,次郎不敢再看郑心清,他怕自己的泪流出来,那该多丢人啊!
就这样,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次郎的肩上终于戴着少尉的军阶。
父亲得知儿子毕业,来信催促加藤子携次郎来满洲,主要让儿子离开本土的温床,当然也想与妻子团聚,为将来在满洲建立酒井家族新的基地和基础做准备。次郎已不习惯,甚至惧怕生活在父亲的身边,还是郑心清的作用,不过,这次郑心清没有劝慰,只是对次郎说,她也该回家了,她没对次郎说的是,要不是担忧次郎在军校中途业,她两年前就回国了。次郎奉母命立即给父亲打电报,告之启程日期,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出来满洲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包括郑心清,那就是他已离不开妹妹郑心清了……
马明玉发现小姑子回来后,俨然成为家中最忙的人了,但她的忙都是围绕一个人,那就是她的日本哥哥次郎。常常出去不是大半天或一整天,只要院门口传来摩托车声响,她快乐地迈着小碎步向外走去。马明玉对小姑子连走路都有所改变,心里确实有说不出来的反感和不理解。
次郎在宪兵队具体做什么,郑心清没有问,见次郎挎上军刀,骑上摩托车,想必是个小头目,不知是不忙,还是受到松川队长的特殊照顾,反正是挺轻松的,大部分空闲时间,都与郑心清在一起,两人很少上街,经常开着摩托车车,去吉林周边景色优美的地方,除了游玩,有时还要带上画板,带上简单的午饭,有时太阳落山,两人还流连忘返。
郑心清兴致勃勃地说,她要带次郎走遍吉林市周边的山山水水,因为在日本时,她随次郎出外写生,每当见次郎陶醉于大自然中,她便情不自禁讲起东北家乡的景色,笑次郎是坎井之蛙,变相地笑日本之小,现在次郎来了,她要向次郎验证所讲的事实。
来到北山,看到亭台楼阁,寺院庙宇,次郎喜欢得说犹如到了日本的京都,并且见庙烧香,逢寺拜佛,看着他那一脸的虔诚,郑心清笑得前仰后合。
登上龙潭山,来到水牢边,次郎像个孩子,顽皮地脱下衣服,跳到清澈的水中,畅游着,吓得郑心清尖叫着,催次郎上来,她听老人说,这水牢无底,深不可测。
当两个坐在龙潭山顶峰,南天门的亭子里,望着山下蜿蜒的松花江,象条银练围绕大半个市区而过,还有掩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的草舍民居,这时的次郎很少说话了,他支起画板,聚精会神地描绘着。而这时的郑心清也不说话了,她坐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当然了,眼睛更多时候是落在次郎的身上。
有一个现象郑心清没注意到,当两人结伴出现时,很多人都用异常的眼光看着她,有惊奇,有冷淡,更多是鄙夷,试想一个日本军人,携着一个姑娘,亲密无间。是的,郑心清举止像日本人,可她时常说出的本地语言,且还如人们说所的,带一股浓厚的东北大楂子味。这就让人想入非非,说她是妓女?不像,女学生?穿得又不是学生装,总之,郑心清自认的平常之举,却招来很多非议。
郑廷贵也常见女儿与次郎在一起,没想得太多,直到有一天,有前清遗老问他可否与酒井给为亲家,他才吃惊不小,喊来女儿,虽未过多责备,也是老大的不高兴。
“老闺女啊,你可是有婆家的人了,这要是在咱大清,没出阁的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进,你这可好,去了趟东洋,把祖宗的规矩全都丢了。”
郑心清笑了:“阿玛,女儿做错了什么?”
郑廷贵:“你说呢?整天抛头露面,闹出啥闲话,你阿玛的脸往哪儿搁?”
郑心清:“阿玛,你把女儿送到日本留学,那么远的地方,你都放心,我现在整天在你的身边,你还在意什么呢?”
郑廷贵一怔,女儿这话,有点堵嘴,对女儿去日本,他早就后悔,只是拘于脸面,说不出口。
郑心清又说:“阿玛,你是不是看我常与次郎出去,你觉得我与次郎……阿玛,你想多了吧?你应该相信女儿。”
郑廷贵:“我……我是说,咱们这儿比不得东洋,人多嘴杂……”
郑心清:“阿玛,你要不是相信女儿,就不该把我送到日本,阿玛,你想过吗,我才十五岁,你就把我……女儿刚去时,人生地不熟,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我想说句话,没人能听得懂,有泪,也只能在被窝里偷偷地流……”
郑廷贵自女儿回来,与女儿还没在一起说这么多的话,旗人似乎都这么样,老辈为保持威严,很少与下辈人交流。现在听女儿这么一说,他心里有些酸楚,后悔自就不用说了,他觉得对不起女儿。
郑心清说起刚到日本内心的凄凉,眼里也涌上泪,但没流下来,把内心的凄凉化为刚强,这也是在日本的收获,她看出父亲的自责,她还是想说下去,因为她知道与次郎的来往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倘若不打消父亲的顾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服父亲,以后会生出更多的麻烦。
“阿玛,四年啊,女儿这四年是怎么渡过的,你知道吗?是的,加藤子妈妈拿我当女儿看待,我没吃多少苦,可心中的孤独,那是最难熬的,要不是次郎像哥哥似的悉心照顾,送我上学,陪我说话,我恐怕……”
郑廷贵垂下头:“唉!老闺女啊,啥都别说了,都怪你阿玛……”
郑心清作为女儿,她不想让父亲自责,更不想看到父亲难过,话锋一转说:
“阿玛,我不是怪你,我应当感谢你,在日本这四年,我不但眼界开阔了,也学到了很多东西,这与次郎的帮助是分不开的,所以,当他来到咱们这儿,也是人生地熟的,我领他到处转转,帮助他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我做得不对吗?”
郑廷贵听过女儿这番话,还有什么说的,只能在心中叹息了,但叹息过后,他还是留意女儿,或者说变相地看着女儿,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正当束手无策时,一个人出现在他面前,使他顿时愁眉舒展,心情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