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心清认真而又单纯地:“嫂子,我们真的像兄妹一样,他对我可好了,待人特别的真诚,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吧,他会画画,画得可好了,他的理想,就是想当个画家,只是……唉……”
马明玉不用再听下去了,小姑子讲起她那个日本哥哥那番神情,已说明了一切,马明玉脸上带着笑容,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感受,是的,她希望弟弟和小姑子成为伉俪,但走不到一起,也没有什么,以弟弟的品貌,另寻知音,无需担忧。可小姑子若选择日本人做夫婿,这个归宿实在太出乎意料之外了。
郑心清站起来:“嫂子,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出去一趟……”
马明玉:“一会儿就要吃饭了……”
郑心清:“我……我随便出去走走……你们先吃吧,不用等我了……”
马明玉还想说什么,郑心清已离开了。
郑心清末出国前,与嫂子说起话来,常常是喋喋不休,现在多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是没有共同的话题?还是性格有所改变,或有意躲避什么呢?
酒井的夫人加藤子和儿子次郎,来郑家拜访,郑廷贵在“西春发”预订雅间,女儿说加藤子和次郎希望来家中,还说她在日本与这两人共同生活,如同在家,应该让她们在这陌生地方,也找到家的感觉。郑廷贵觉得女儿说得有道理,依从了女儿。
郑廷贵与酒井虽是多年的老朋友,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加藤子,他过去曾问酒井,为什么不把夫人接来,酒井说夫人要照顾日本家中的两个儿子。其实,最初他来东北的职业性质,不准许携带家眷,现在就不同了,他自认已是满洲的主人,满洲已成为他第二故乡。
加藤子身着鲜艳的和服,手拎着小皮包,犹如所有日本女人一样儿,迈着小碎步,走得不快,不是老态龙钟,而是端庄稳重,表情和蔼可亲,举止透出说不出的高贵,见到郑廷贵,未落座之前,几乎每说一句话,伴随着一个鞠躬。
郑廷贵见过许多日本人,当然也包括女人,可像加藤子这么有身份,这么彬彬有礼的日本女人,似乎还是第一次,本来,他以为旗人礼节就够多的,没想到日本的贵族,比起清贵,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明玉站在一边,随公公接待加藤子母子,她和公公都不懂日本话,只能靠郑心清两边翻译。
加藤子:“郑先生,您是我丈夫的老朋友,也是我们家的老朋友,我早应该来满洲拜望您,这么多年,多谢您对我丈夫的悉心关照,我感激不尽,同时,我也要感谢您,把您的女儿清子,送到日本人,也是给我送去个好女儿,使我们的家庭增添了无尽的欢乐,为此,我再一次向您表示感谢!”
郑廷贵事先也想好了,见到加藤子,应该真心谢谢加藤子,这四年中对女儿无微不至的关怀,可是听过女儿一字不漏的翻译,他有些傻眼了,似乎自己准备好的感激话,都让加藤子给说出来,说实的,他这四品侍卫的后代,本来就是靠祖宗吃饭,没多大才学,所谓的正式场合,也多是与前清遗老相聚,说的也都是套话,眼前这种场面,很少亲历过。
郑心清等着给父亲翻译,见父亲怔然着,说话也结结巴巴,她又不好催促父亲,只能轻声地让父亲别着急。
郑廷贵端了端肩膀,又干咳两声:“老朽之女,远赴东洋,承蒙抬爱,我……我是不胜感激啊……”
应该说这开头语,颇象有身份人说出来的,但接下来,露怯了,白话居多。
郑心清表情夸张的翻译着。
郑廷贵:“过多的客套话,我也就不多说了,这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咱们两家的交情,那……那是没说的,我和酒井那……那就更没说的……”
马明玉听到这儿,她想笑,又不敢笑。
郑永清脑子来得还是挺快,看出父亲有些紧张,干脆替父亲组织语言,说给加藤子听,反正加藤子和次郎也听不懂中国话。
加藤子听后,又是一阵鞠躬。
郑心清把次郎介绍给父亲和嫂子,毫不掩饰地说,次郎是她的日本哥哥。
次郎稍显得腼腆,向前一步,给郑廷贵敬个军礼:“郑老先生,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郑心清笑着,用亲热的口吻说:“次郎哥,你这个敬礼和语言太正规了吧?”
次郎有些窘迫地问郑心清,他该怎么做?从他的眼神和说话的口气,他好像挺听从郑心清摆布。郑心清问次郎,曾教过他的话,是不是都忘掉了?次郎想了想,转过身,重新给郑廷贵深鞠一躬,又说了一串日语。
郑永清笑着翻译:“郑大爷,晚辈次郎初来满洲,还未学会大清礼节,只能用如此的礼节叩拜您老人家。”
郑廷贵稍欠身子,算是还礼了,随后看着女儿,似乎在问,这话咋听着这么别扭呢?
马明玉没笑不说,还有些吃惊,在车站看到次郎时,是一身西服,现在穿的却是军装,敬军礼,这么说次郎也是日本军人?小姑子不是说次郎想当个画家吗?
郑心清拉过嫂子,向加藤子和次郎做了一番介绍,从她说话的口吻和加藤子的表情,看得出她很推崇嫂子。
马明玉不会太多虚礼,话也不多,她知道说得再多,也须经过小姑子翻译,还不如让小姑子随便说去,另外,她内心对日本人也没有什么好感,自然也说不出更多的客套话。只是顾及公公和小姑子一家人的情分,不得不应酬罢了。
宴席摆在正房客厅内,是“西春发”送来的上等菜肴。
郑永清提前回来,见过加藤子和次郎,便到院门口迎接酒井。不一会儿,前有摩托车开道,后在摩托车护卫,酒井所乘的小汽车,停了下来。现在的酒井作为吉林市,不,吉林省最高长官,可谓是威风凛凛,前呼后拥。他就任后,很少来郑家大院,他对郑廷贵解释,不是居高自傲,而是公务繁忙,又多有不便。
酒井从车里下来,后面跟随着山田,还有宪兵队长松川,郑永清看见山田到不觉意外,他想不明白,松川来干什么,酒井用得着松川撑门面吗?他上前给酒井敬礼,与山田和松川打下招呼。
日本兵木偶似的分站在院门两边。
郑永清像只小燕,飞了出来,扑过来,抱住酒井的胳膊,笑喊着:
“酒井叔叔……”
酒井顺势把郑永清揽在怀里,拍了拍郑永清后背,随即抚按着郑永清肩膀,慈祥的盯看好一会儿,笑着说:
“清子,两年不见,你又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马明玉随着公公迎出来,对小姑子见到酒井的亲热之举,她感到意外和不解,她真有点怀疑小姑子是公公的女儿,还是酒井的女儿,她瞥了眼公公和丈夫,两人都没有反应,她也不知为什么,现在特别注意小姑子的一举一动,绝不是想到小姑子与弟弟的事儿,心里不平衡,也不是她对小姑子有成见,是什么,她也说不清。
郑廷贵始终把酒井当成自己的老朋友,如每次见面一样,拱下手,笑着说:
“我说酒井啊,你来我这儿还用电驴子开道?过去,我们大清的王爷,那派头也不过如此啊!”
酒井哈哈大笑:“老朋友,你的女儿回来,不,是我的女儿回来,你高兴了吧?”
郑廷贵:“你要是真认心清做女儿,我过继给你了,算咱们两家份养活的。”
郑心清适时呈了女儿的娇态:“阿玛……”
酒井侧过身,指着山田:“清子,你看这是谁?”
郑心清认出山田,躬身一礼,标准的日式:“山田君,您好!”
山田:“清子小姐,没想到会在您的家乡,满洲见到您,太高兴了。”
马明玉贴近丈夫,小声地笑说:“清子?这日本名字好听吗?”
郑永清能说什么,只好装着没听见妻子的话。
酒井向郑心清介绍下松川。
郑廷贵看不上松川,他不可能不想到在宪兵队受辱之事儿,但登门是客,他不得不跟松川寒暄几句。
加藤子站在院门内,向丈夫稍弯下腰,身边站着次郎。酒井对妻子、儿子视而不见,与郑廷贵等到人向正房走去。待众人走出挺远,次郎还站在那里,郑心清走近,调皮地笑问:
“你不会是想当料理店的门童吧?”
次郎不好意思地笑了,用手擦下额头上的汗。
郑心清掏出手帕递给次郎:“你已经长大了,又是名军人,见到酒井叔叔怎么还紧张呢?”
次郎:“没……没有啊,是天热,满洲的夏天比我们本土热得多呀!”
郑心清:“酒井叔叔多么和蔼可亲啊,我觉得你们父子就是勾通太少,现在好了,你们一家在满洲团聚了,我想,用不了多久,你的父亲就会喜欢你的。”
次郎没言语,不过,他觉得郑心清的话有道理,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常驻满洲,离多聚少,感情越来越淡薄。
宴席开始,郑廷贵把围坐圆桌的十多人,扫视一遍,以主人的身份,讲了几句话,无外乎给加藤子和次郎接见洗尘,又说这是家宴,大伙儿务必吃好喝好。他知道说得太多,尽管有女儿翻译,日本客人听着也费劲,那就不如拿出旗人待客的豪爽,酒上见热忱。好在最年长的是他,官位最高的是酒井,两人多年来就无拘无束,其他人不在话下。
马明玉挨着加藤子,公公嘱托她照顾好加藤子,婆婆去世,她就是郑家的女主人,这是分内的事儿。加藤子说她第一次来满洲,也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的满洲菜,笑容可掬,不住地用日语说着哟西,不住地对马明玉表示感谢。马明玉也听不出加藤子说的是客气话,还是真心话,只是能用微笑回应,小姑子偶尔给翻译几句,更多的时候,把心思都放在身边的次郎身上。
次郎坐父亲对面,这让他更加拘束,或者说如坐针毡,越不想看父亲,眼睛越往父亲脸上溜看,当与父亲对视,他紧张得身子都有点颤抖。多亏郑心清与他不停地说着话,缓和一下他的心情。
酒井是有酒量的,不知在妻儿面前一贯威严,还是想在下属面前保持尊严,反正酒喝得不多,郑廷贵几杯酒下肚,脸挂上红色,精神也振奋起来,不时在与酒井碰杯,间或也与左边的松川同饮,他提起被抓到宪兵队的事儿,客观上讲,那天,松川对他还是很礼貌,亲自送他回来,他说他现在已把松川当成朋友了,松川也是个酒鬼,搂住郑廷贵,连喝带比划,也不知他说些什么。
郑永清担心父亲酒多言语有失,可又不好公开劝说,他想示意妹妹照顾下父亲,可妹妹只顾与次郎说话了,他皱下眉头,四年后相见,他也觉得妹妹有些陌生了。
酒井说话了,不是祝酒,而是不合时宜地教训起儿子:“你看你低着头,像什么样子,挺起胸膛,你在军校两年,你的教官是怎么教你的?”
桌上气氛骤变,人们都放下酒杯,松川喝得多,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
郑廷贵:“酒井,这……这喝喝酒,咋的了?你发啥火呀?”
酒井附在郑廷贵耳边小声地说着什么。能看出,他对郑廷贵是很尊重的。
郑廷贵点下头,嘴还是嘟哝着:“我看你家这个二小子挺仁义啊,你咋还……是,孩子是得管,可也得分个场合……”
次郎挺直腰板,大气不敢喘,不知为何,掠了眼母亲,是求助吗?不,应该说是下意识,他知道此时的母亲,是不会为他解围的。
酒井:“站起来!”
次郎条件反射,起身立正,目不斜视。这时候,看上去还真像个军人。
郑心清可能在日本酒井家中,这种场面见多了,脸上并没有惊色,不过,马明玉以女人细微的观察,能看出小姑子,眼睛深处,隐着爱怜。
酒井:“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满洲吗?因为我觉得你在本土生活得太安逸了,虽然,你从军校毕业了,可你还不能称之为一个合格的军人,要想做一名真正的军人,就要像你哥哥太郎一样,在战场上,与敌人进行血肉搏杀,明白吗?”
次郎:“明白。”
酒井:“大点声。”
次郎扯开嗓子,吼着重复一遍。
马明玉脸呈出不悦之色,心想:这酒喝得再多,也不该把我们家变成你们日本军中的校阅场啊!
郑廷贵听不太懂日本话,又是半清醒状态,还随声附和着:“当面教子,背后教妻,孩子不能惯,得管啊!”
“阿玛,人家说的家事,你老别跟着掺和了……”郑永清小声地提醒着,若在平时他是不会这么跟父亲说话的,那太没规矩了。
酒井:“我听你妈妈说,你把画板之类的东西也带来了,太不像话了,你现在是军人,要时刻想着为帝国、为天皇贡献一切,不许再做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情,你的手应该端着枪,不是画笔,明白吗?”
次朗挺下胸,没出声,他的性格也是执拗的,不想做违心的回答。
酒井:“松川君。”
松川连忙站起来,身子摇晃把桌上的杯盘,碰得丁当乱响。
酒井:“宪兵队是个严酷的地方,我把次郎交给你,你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他训练成一名合格的军人,拜托你了。”
松川受宠若惊,连说几个“哈意”。
郑心清很会掌握火候,端起酒壶,走到酒井身边,斟上酒,笑嘻嘻,说着一口流利的日本话:
“酒井叔叔,您不要这么斥责次郎,您知道吗,次郎在军校是非常刻苦的,教官都说他是一个非常有出息的人。连我这个做妹妹的都为他感到骄傲。”
酒井脸上露出笑容:“清子,你不会为他打马虎眼吧?次郎求不求上进,我是很清楚的,你要经常地督促他,这是我交给你的任务,能完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