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春发”,是个老字号,吉林市最高级的饭店,坐落于商埠大街中段,二层楼建筑,门面不大,看似平常,开门进去,却别有洞天。大厅窗明几净不说,其装饰摆设,颇有西洋味道,数十个圆桌,铺着雪白的桌布,椅子都是包皮的。二楼是另一种风格,厅内雕梁画栋,古香古色,桌椅都是紫檀红木,给人一种远古和庄重之感。
常言说客大压店,店大压客,单凭这气势,便可推断出入这儿就餐人的身份和派头。
这天--一九二八年六月四日,“西春发”门庭若市,接踵而至的人力三轮车,四轮马拉轿车,偶尔还有罕见的小汽车,走下来的人,上岁数的身着长衫马褂,老成持重,当然也有些老气横秋,中年者,多是穿着对襟布衫和洋式外衣,戴着礼帽或凉帽,有的手拎文明棍,摆出绅士派头。还有的西装革履,拿腔捏调,这样的人,一看就是公署衙门里的人。更有一些女宾客,大多都穿旗袍,花枝招展,特别的鲜艳。总之,个个都称得上是有头有脸,场面上的人物。相互熟识的,寒暄问候或点头致意,生客则目不斜视,一脸的傲慢,看上去令人生畏。但不管是何方神圣,进入店内,都争先恐后蜂拥到二楼,向一个老者纳头跪拜或拱手道贺。
二楼楼梯口,站立一位身着戎装,相貌堂堂的男子,他叫马明金,是当地驻军的一个营长,军衔少校。此刻,他满面笑容,不时地拱手迎客、举手致礼,碰到上年岁的人,他还要上前搀扶一下,示意左右,将来者送至座位上,还忘不了寒暄一番:
“刘三叔,身子还这么硬实啊,我爹正在里边等你老呢,来人,快把老爷子扶进去。”
“你爹呢,你爹在哪儿,我先看看你爹……”
马明金今天站在这里,一、代父迎客,二、他也算是有一定地位的人了,来客中,好多是他的朋友,或冲他的面子而来。
“吴掌柜,欢迎,欢迎……”
“明金啊,都说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你呀,打小我就看出来,你小子有出息。”
马明金:“过奖,过奖……”
一拨穿着军装的人拥上来:“马营长,老爷子六十大寿,可喜可贺,我们哥几个溜边先坐下了,一会儿你过来,咱们好好地喝几杯!”
马明金:“各位弟兄,我代家父谢谢各位,你们先落座,这酒我是一定要敬的。”
“明金,明金啊……”声音颤抖,还伴有着喘息声,不用看,一听就知道又有几个老者上来。
马明金马上又迎了上去……
大厅里边,正面墙壁上,高高挂着一个大大的寿字,寿字下面,坐着一对老夫妻,男的就是今天的寿星老,他名叫马万川。东北风俗,上辈健在,下辈不可留须,这马万川长须飘逸,足证明他是族中的长者。同时,从他身上“瑞蚨祥”的绸缎长衫和印有紫花图案的褂子,还有脚下“内联升”的布鞋,便能看出,这不是一般的老爷子,如果认定他不过就是一个土财主,那可大错特错,不说别的,只瞧那眉毛下面,一双锐利的小眼睛,冷不丁扫视过来,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严,足表明这老爷子是经历风雨,见过世面的人。挨他身边坐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不用问,听他称谓她老蒯,人们就知道,是他的老伴,马明金的娘。
周围的人,或坐或站,在马明川夫妇面前,形成个半圆,平辈的人,拱手道喜,要是比马万川年纪稍大一些,或是马明川敬重的来者,马万川起身礼让,安排到近前坐下。那些在场面上行走的人,上前鞠躬施礼过后,自去寻找适于自己的位置。晚辈的自然要跪下,恭恭敬敬磕上三个头,嘴里还要念念有词,诸如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健康长寿之语。听到这类话,马万川格外高兴,不忘瞥看老蒯一眼,明金娘心领神会,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个小红包,递给身边一个女子,那女子笑语盈盈地将红包分赏给磕头的人。
这女子是马万川的女儿马明玉,三十岁,白白的肤色,文静笑面,说话清晰,一看就是个温情柔性的人。
明金娘一边与走近的人搭讪,一边心不在焉地寻望着。
马明玉:“娘,你看啥呢?有事儿啊?”
明金娘:“咱家那几个孩子呢?磕完头跑哪儿去了?人这么多,他们可别磕着碰着啊!”
马明玉笑指着不远处,桌旁坐着三个男孩,其中一个是她的儿子,还有一个两岁多的小女孩,是她的女儿,被女佣抱着:“娘,你放心吧,他们都在那边坐着,等着上菜呢,有人照看他们。”
明金娘:“那就好,那就好。”
马万川向厅口看去,片刻,收回眼,侧目看了女儿一眼。
马明玉会意地上前,俯下身,贴近父亲的脸。
马万川小声地:“你公公和你女婿咋还没来?”
马明玉心里其实比父亲还焦急,只是不好表现出来,见父亲问了,忙说:
“爹,这么大事儿,他们能不来吗?对了,可能永清稍要晚一些,他今天当值……”
恰这时,一个五十八九岁的老头,慢条斯理,自然而又不自然地迈着四方步,走进厅内,不知为什么,人们看见他,下意识地闪开道,目光也都转向他,是他身份尊贵?还是……仔细看过,弄明白了,原来是他那身行头,太引人瞩目了。虽说穿的也是一身长衫马褂,不过,样式却有点过于陈旧了,陈旧得让人想起清朝时的服饰,还有脚上的鞋,鞋帮是黑的,鞋底寸厚,如同朝靴,没错,年长的人指点说,这是典型的清朝打扮,这还不算,最醒目的,瓜皮帽后,竟留有一条辫子,可能是因为年老头发稀少,梳不成大辫子,有一半已变得灰白,与黑发绞编在一起,多说有尺把长,象条猪尾巴,此人就是马万川的亲家,马明玉的公公郑廷贵。
马明玉看见公公这种装束和神态,也着实一愣,她知道公公平时,大清国不离口,隆重场合常穿上“朝服”,这“朝服”是丈夫冠的名,同时,公公还爱摆个谱,可今天这谱摆得也有点太大了,但她还是快步上前,搀扶下公公,轻声地叫声爹。
郑廷贵矜持地点下头,还是一步一步地向前晃着。
“我说大辫子啊,你前天跟我说,早点来,早点来,这都快晌午,你才来,咋的,还得我让八抬大轿去抬你呀?”马万川欠了欠身,话里带着埋怨,但绝非是生气。
“老哥哥,今天是你花甲大寿,兄弟这廂有礼了。”郑廷贵两个袖子一垂,手掸了掸袍襟。身子顺势一躬。
马万川:“咱老哥俩儿就别扯这个,你要真有那个心,还不如给我磕一个呢!”
“那也行,老哥哥在上……”郑廷贵说着,双手分开,掸了下左右衣袖,后退半步,又向前一步,好像真要来个清朝的九叩十八拜,不过,他右袖口刚一沾地,就站直身子,一脸正色地:“不行,我这头只能磕给皇上,给你磕算咋回事儿?”
马万川哈哈一笑说:“磕呀,咋不磕了,你敢磕,我就敢接。”
明金娘亲热地:“亲家来了,快坐下!”
郑廷贵不失礼数地叫了声老嫂子。
马万川似乎才注意到这个郑廷贵与往常比,看着不太顺眼,笑着问:“你咋这身打扮?噢,敢情你是又想起你们那个小皇上了吧?他现在在天津卫玩鸟呢,你想他都要想出病了,可人家想不想你呀?”
郑廷贵:“你这话辱没了皇上,实在是大不敬,该打,该打。”
周围的人都笑了,了解内情的,知道这两人既是亲家,又是多年朋友,陌生者,听了,也觉得这两个老头,说话风趣。
明金娘示意人搬来椅子,马明玉搀公公坐下。
郑廷贵恢复了常态,放眼扫视一下说:“客来的差不多了吧?”
马万川:“这不正等着你呢,你不来,我们敢开席吗?”
郑廷贵喜欢听这类话,端了端肩膀,笑说:“还是老哥哥惦记我啊!”
马万川:“你是皇族,怠慢了你,那不又是个大不敬。”
明金妈小声地笑说:“你们俩儿到一起就没个正经的。”
“永清呢,咋没看见永清?”郑廷贵转向儿媳,眉头皱紧了问,当听过儿媳的回话,他不悦地说:“这永清是越来越没规矩,他老泰山过生日,纵有天大的事儿,也不能来晚啊!”
马明玉知道公公是个很讲礼数的人,忙说已打发人去催丈夫,她这么说,心中也觉得奇怪,但不是怪责丈夫,她想丈夫肯定公务缠身,不然的话,绝不会姗姗来迟或不来的。
“爹,娘。”马万川的二儿子明满,带着几个人,分开人群走来,他二十七八岁,油头粉面,别的不说,就看他那双铮亮的皮鞋,照得出人影儿,便可知这小子是个花天酒地,好色之徒。在他身后跟随的人,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全都是纨绔子弟。
明金娘忙拉住二儿子的手,眼神中透出的喜爱,表明她对这个二儿子是十分偏疼的。
马明满看见郑廷贵,亲切地叫声叔。
马万川口气多少也有点嗔怪:“你上哪儿去了?客这么多,你也不说帮你哥忙活忙活,没个正形儿。”
马明满:“我问过我哥,他说不用我,再说了,不少人都是冲着你老和我哥面子来的,我都不大认识啊!”
马万川沉下脸:“老亲少友你也不认识啊?”
马明玉忙替弟弟解围:“爹,明满一直在楼下招呼客人呢,也忙够呛。”
马明满冲姐姐一笑,叫声姐。
明金娘小声对丈夫说:“大喜日子,你总说孩子干啥?来,小二,坐娘这儿。”
马明满:“娘,我先不坐了,爹,我这几个朋友给你老磕头来了。”
马万川心中不悦,但听儿子这么说,脸上还是浮出笑容,挺直了腰板。这种场合,他不能不给儿子面子。
马明满乍乍乎乎,指挥着随来的人,跪成一排,他也跪下,边喊着口令,边率先磕头。完事儿,他站起来,看了看周围,脸上极其神气,不知他在炫耀什么。
马明玉让弟弟找个空桌坐下,还叮嘱弟弟一定要招待好朋友。
马明满自知他的朋友上不了台面,不适于在二楼就位,挠了挠头说:“姐,你别管我们了,我们就不在这儿搅和了,上楼下喝去。”
马明玉:“那也行,别忘了,一会儿上来给爹敬酒。”
马明满点点头,对父母说:“爹,娘,我们下去了。”
马万川没言语,也就是答应了。
明金娘伸手拉住儿子的衣袖,叮嘱说:“别喝多了,这阵子你肚子就不好,喝多又该难受了。”
马明满嘿嘿一笑说:“娘,我下去了!”
郑廷贵看着明满走开,转身对马万川,羡慕而又称赞地说:“老哥哥,你真是多儿多女多福寿,再过两年,孙子孙女都快凑一桌了。”
马万川听到这话,脸上皱纹都绽开了,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有什么也不如有人,攒金子不如攒孙子,平日里,有天大的愁事,只要孙子包括外孙子,一扑到身上,他马上就喜笑颜开。
郑廷贵继续说:“看来你给孩子们起的金玉满堂这四个字,还真的起对了,哎,说到这儿,我咋没看到明堂呢?他没回来呀?”
马万川三儿一女,名的尾字,依次排列,刚好是金玉满堂。
马明玉俯身对公公说:“爹,明堂没回来,他写来信,说今天会冲北给我爹磕头的。”
郑廷贵正色地说:“老哥哥,这就是你的不对,这么大事儿,咋不让孩子回来呢?”
马万川说:“看你说的,是我不让他回来呀?他说课程紧,唉!不回来就不回来吧!”
明金娘见提起小儿子,眼圈有点红了。
郑廷贵:“明堂这孩子,就是见书亲啊,这也好,凡是有志向者,饱读诗书这是必不可少的,过去朝中,那些堪当重任的大臣,那个不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我呀,就喜欢明堂这样的孩子。”
马万川笑说:“你这个大辫子,照你这么说,你不会是想让你闺女当大臣,才把她送到东洋去的吧?”
上个月,在旅顺港乘“东山丸”去日本的郑心清,便是郑廷贵的女儿,而让郑心清刻骨铭心那位三哥,就是马万川的三儿子,马明堂。这个马明堂年初已去北平燕京大学读书。
郑廷贵:“还大臣呢,谁不知道我们大清朝的规矩,女子从不干政。”
马万川:“那我问你,不当大臣,你把心清送到东洋干啥?我不让你送,你不听啊,今个儿心清要是在家,明堂能不回来吗?嘿,你呀,总忘不了你那个大清朝啊!”
郑廷贵一时语塞,沉吟半晌,还想说什么,有点结巴了。
马明金来到父母面前,恭恭敬敬地:“爹,快到中午了,你老就座,咱们开席呀?”
马万川环视一下:“开吧!”
郑廷贵一拍大腿,不结巴了,惊呼:“慢着,慢着,先别开,我……我忘了一件大事儿。”
马万川等人都被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郑廷贵,不知这老先生哪根神经又错乱了。
“我一个朋友,让我在门口接他,我咋把这茬儿给忘了。”郑廷贵说着,慌忙起身,也顾不得前清遗老的派头,撩起袍襟,连颠带跑地下了楼。
马明玉看着哥哥,禁不住地想笑,又不好笑出声,凑近哥哥身边说:“哥,用不用等一下永清?”
马明金:“他不是当值吗?”
马明玉:“当值也得来呀,爹的生日,他不到场,爹不得生气啊!”
马明金:“没事儿,一会儿我跟爹解释一下……”
郑廷贵又连跑带颠地回来了,不过,身边多了一个人,中等个头,五十左右岁,西服笔挺,身板溜直,要不是鼻子下,有一撮小黑胡子,单从装束和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谁也看不出他是个日本人。
马万川一下愣住了,他和在场的很多人,都认识这位日本人,此人叫酒井完造。日本驻吉林领事馆官员,具体什么官职,马万川不清楚,也不想知道,但他知道这个酒井在吉林官府和商界,是个十分活跃的人物。而且据郑廷贵讲,他还是郑廷贵的世交,郑廷贵曾多次对他说,这个酒井想与他交朋友,马万川都没理睬,只是在郑廷贵家,与酒井不期而遇见过两次面,相互客套一番,没有过深的交谈和交往。今天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寿诞,郑廷贵竟把酒井给带来了,马万川心中大为不悦,不过,他还是有城府的,天大的不高兴,也不好表现出来,勉为其难地站起来,做出欢迎的姿态。
郑廷贵看不出个眉眼高低,笑着说:“老哥哥,酒井先生是我的老朋友,你也见过,我就不用介绍了吧?”
马万川脸上强挤出笑容,拱着手:“请坐,请坐!”
酒井完造十分郑重地行了一个注目礼,而后笑容满面地说:“马老先生,支那传统,满洲习俗,六十岁为大寿,我不代表领事馆,仅以我个人名义,向您表示衷心的祝贺。我知道马老先生是富贵之人,家业殷实,什么都不缺,这是我从日本带回来的清酒,敬奉于您,略表寸心。”
郑廷贵听了酒井这番话,更加心花怒放了,喜滋滋地说,他事先没告诉马万川,就是想给马万川一个惊喜,照他的话讲,酒井今天的到来,似乎给马万川增福增寿添光彩。
马万川眼中掠过不易觉察的不快。
马明玉与哥哥面面相觑,作为女儿,她了解父亲,最讨厌日本人了,记得父亲不止一次地说过,小日本是属狼的,你稍不小心,它就会在背后咬你一口。她怪公公,不该把酒井带来,搅了父亲的生日,更让她担心的是,怕父亲动气,扫了兴头……她想上前,又不知说什么,急得手心都出了汗。
马明金不愧是军人,脑子反应极快,上前欲引酒井到另一边的餐桌坐下,想让酒井远离父亲的视线,权当酒井是一般的客人,也就无所谓了。酒井向马明金笑着点点头,两人还没说上两句话,不想,郑廷贵又横插进来,以主人的口吻对马明金说:
“明金啊,你去招呼别的客人吧,酒井有我和你爹奉陪,你就不用操心了。”
马明玉实在沉不住气,走近郑廷贵的身边,叫声爹,不知郑廷贵没听见,还是不理会,拉住酒井的手,把酒井按坐到主桌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