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骤响,声音凌厉,隐有悲怆,且还接连不断,放佛如波浪状直冲而来,刺人耳膜,在人的心房滚动震颤。伴着笛声,庞然大物划破水面,慢慢地向后移动,这是一艘客货混装轮船,船舷两侧印有“东山丸”,“丸”日本人称之为船,仅此便可表明它的归属。
码头上送行的人,挥动手中的帽子、手帕,呼喊着,但声音被淹没在海浪中。当船头掉转过去,所有惜别的之语,夹杂着哭喊声,随风而去。
借着潮退,船加快了速度,岸边的一切,渐渐变得朦胧了。
甲板上,即将远行的人,怀着各异的心情,陆续地进入舱内,最后,只剩下一个姑娘,不,确切说是名少女,她年约十五六岁,其着装打扮,多少有点俗气,但一眼便可看出,出自于大户人家,至于相貌,无需过多描述,绝对是清纯中透着羞赧、含蓄,一种古典的美,抛开容貌不说,单就那匀称而又亭亭玉立的背影,任谁瞟过,免不了都要多看上几眼。
岸上连山峦都看不到了,少女还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奇怪的是,她的脸上没有伤感,没有惊奇,当然也没有喜悦,如果实在要评估下她目前的神情,恐怕读出来的只有两个字:茫然。
海面无遮无挡,风更显得大了,横扫过来,船开始有节奏地涌动起来。
少女真是个没有情感的尤物?不,此刻她内心深处,就像周围汹涌的波澜,只不过她在努力地控制着,自她上船,她的眼睛就在码头中的人群中寻觅,是在与亲人告别?不,不是,她清楚地知道,家中没人来送她,那么她是在……脑海中,心灵处,总活泛和跳动着一个再熟悉不过身影儿,两小无猜时她喊他三哥,近几年,她与他都长大了,人前她还喊他三哥,只有两人时,他让她喊三哥,她却说什么也不肯喊,她知道早晚会成为他的人,成为他的媳妇,这个三哥还能喊出口吗?噢,原来她在寻盼着她的三哥,可是他怎么会来送行?她走时,他还在千里之外,甚至都不知她将远赴东瀛,她走得急,行前,她给他写了一封信,从时间计算,他未必能收到。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在自己的幻觉中及远方的幻境中看到他,也许这就是她始终不愿意离开甲板的缘故吧!
“小姐,外面风大,请到里面休息吧!”一个穿着船员服装的男子,来到少女身边,很有礼貌,说话也很轻声。
少女没有反应,她的思绪似乎还在那个三哥身上。按说三哥不足以称谓亲人,她最亲的亲人,严格说应当是父亲,还有哥哥,不是那个三哥,是她的亲哥哥……
“郑小姐,您是第一次看到大海吧?”男子没等少女回答,手搭在栏杆上,眺望海面,不知为何,却发出莫名其妙的感叹:“我们的日本有着辽阔的海域,但我们更需要广袤的陆地,我们有能力在不远的将来,拥有如同海洋一样的土地。”
少女侧过头,怯生生看着这位男子,她认出了,他是这艘船上的大副,叫山田,父亲托一个日本朋友,陪伴她乘火车从家乡吉林市到了大连,日本朋友又把她托付给这个山田,就是这个山田把她接上船,安顿好她的行李,他对她很客气,或者说很恭敬。她对这个三十多岁的日本男子,印象也很好,但对他对她的称谓,她有些听不大习惯。
“你……你叫我啥?”少女同样也不习惯把你称为您。她自小生在东北,说得一口地道的东北话。父亲曾在礼貌待客,言辞话语,对她多有教诲,但一到所谓的正式场合,她还是时常忘记。只记得父亲说过日本是礼仪之邦……
山田稍稍一怔,笑了笑说:“您不是姓郑,郑小姐吗?”
少女勉强报之一笑:“我是姓郑,叫郑心清,我……我不喜欢喊我小姐,你要是不见外,就叫我清清吧,我爹和我哥在家都这么叫我的。”
山田连忙点头,他的中国话说得极好:“好,那我就称呼您清清了,清清,我给您安排了一个单间,挺舒适的,请您到房间休息吧!”
郑心清道一声谢谢,在山田的前引下,脚步沉沉地向舱内走去,在跨入舱门的时候,她又停下来,回过头,虽然已早看不到岸边,但也就是这一刻,她眼中涌上泪,她清楚地意识到,这是她去往日本,最后一次对家的回望,说心里话,对祖国,少女的她,还没有什么概念,但对家,及家中的亲人,还有千里之外那个三哥,她有着割舍不断,也不该割舍的情感,至此,她彻底后悔了,后悔不该在父亲的强压下,答应东渡日本。
船开始晃动起来,这是遇到了强浪。
郑心清的头一阵晕眩,下意识地扶住舱门,她听父亲说去日本要好远好远,船要走好长好长时间,难道接下去,都这么难受,这么忍受?天真的少女啊,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番颠簸的旅程,只是她多舛命运的开始,从此以后,她及她的家人,她周围的人,乃至千千万万的人,很快都在“九一八”事变后,陷入日寇的铁蹄之下,她想挣扎,她想逃避,但最终,在残酷的战争中,在爱恨情仇的绞杀中,玫瑰般的少女之梦,被击得粉碎……
这是一九二八年的春末夏初,“东山丸”始发于中国东北大连港,目的地: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