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建火葬场,却得到了老干部的一致拥护。三河的老干部都是宝贵财富。八路军解放县城,挖通地道,在没有门的西面围墙,炸开口子进城,有人就是抬棺材装炸药的战士。团长牺牲了,他倒活了下来。后来的战争更加残酷,两支大军争夺打锣山金矿,抢占造大炮子弹的金子,有人百战不死,活到七十岁的时候镶了崭新的牙齿吃饭,牙齿尚白,不要金牙。三河的老干部立场坚定,不好糊弄,历任领导要想消消停停地工作,都必须有一个会侍候老干部的局长配合,还需要文化局干事见机行事。老干部尚未退位的时候,三河县黄金年产量刚刚突破三十万两,文化馆赶排一场歌舞晚会庆贺。文化局干事负责给领导送票,他把一号票送给********,二号票送给**************。**************认为自己是一号,宪法已经规定了,人大是最高权力机关,他不应该排在书记之后,拒不接受。文化局干事灵机一动,改换一号票送给**************,坐书记前面的一排,也就是中央领导看戏时,少先队员戴了红领巾坐的地方,**************这才带着老婆出席了,未戴八路军战士的军帽。该主任还不是打县城往地道里送炸药的战士呢,资格远没有那么老。你要是认为老干部思想僵化,那就错了。他们坐在前排看戏,舞台上香风阵阵,舞女们衣服穿得那么少,那么薄,一片雪白的臂膀和大腿,晃来晃去的,他们眼花缭乱,无能为力,但是并不反对,绝不保守。他们就是关心住的地方,想不生气延年益寿。新一届领导班子刚刚上任,又要换房子了,原来的常委宿舍楼建筑时,楼层已经用木渣做了隔音处理,听不见楼上的夫妻做爱滚到地上的声音了,他们还嫌不安宁,休息不好,要用最新的建筑材料盖房子,铺软木地板,就是做高级葡萄酒瓶塞的那种材料,正处级住到一百八十个平方。老干部集体上书提意见,要求年轻干部牢牢地记住“两个务必”,听一听人民在怎么说,三河人民,早就把原来的常委楼叫成“仆人楼”啦,我们的干部是人民的公仆嘛,要务必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嘛,要务必保持不“娇”不躁的作风嘛,人民公仆,不应该先把自己住的房子越盖越好嘛,你住在用木渣隔音的大房子里,要是还嫌睡不好,人民群众祖孙三代,住在隔一道布帘的小房子里,怎么睡觉?新一届领导班子,认真对待老干部的意见,把老干部的住房调整也纳入规划中,以便让他们晚年的回忆更丰富,充满舒服的激情。他们便没有什么话说了。他们只剩下了对火葬场有意见。
没有人记得是哪个人最先提议,把火葬场建在县城的西山了。此人肯定是以为他不会老的,只为别人设计了最后的归宿。西山乃鬼魅之地,县城无西门,这样一些历史掌故,不应该成为把火葬场建在西山的正当理由。八路军攻城,活人的指挥部就设在西山,一棺材炸药在城西围墙炸开口子,打开的正是人民的生路。老干部想延年益寿,最好的锻炼场所只有西山。他们要在别的地方找小树压腿,还真不那么容易。西山的松树杈,只要老干部的腿抬起来,把脚搭上去合适,都被利用了。老干部自发地参加了义务劳动,不管是不是星期六。他们在比较平缓的地方,劈开山石,平整地面,整成一块块小地,踩平压实,边沿用石头砌好,免得夏天的雨水冲垮,做他们打拳舞剑的场地。有人匠心独运,巧妙选择天然树空,做他们转桩的场所,看一看树皮磨得光溜溜的,就知道老干部腰身尚为灵活,不失柔韧。为了保持场地卫生,有人把竹扫帚横担在树杈上,每天早晨都拿下来扫一扫。除了雪天路滑,老干部害怕摔跤,就连下雨天,也有人披着雨衣上西山。晴天里老干部慢慢跑,两只手在胸前端着,好像摆动,又好像不摆动,神情镇定,面色从容。要是有人跟他们打招呼,问候他们,说“快跑到啦”,他们的脸色才顿时变了。此时西山上的大烟囱,往往正冒着黑烟——不冒烟,他们也不愿听这种话。
西山的松树万年长青,可是常常笼罩着悲哀的色彩。认真地看一看,西山的松树绿得黑黝黝的,那不只是黑烟染出的颜色,也是死亡气息熏出来的色调。老干部渴望长寿,坚持锻炼,不能不上西山。西山上绿得黑黝黝的松树,要是能变成一片红叶,他们就心满意足了。看戏要一号座位的**************,退下来以后,往西山只跑了两个来月,就建议县委县政府,发动一场西山造林运动,把松树刨光,栽上枫树。新一届领导班子不说改造一片山林的工程太浩大,倒劝老主任搬到北京去住,那里有一座西山,自然地生长了枫树。老主任深知,他住不到那么好的地方去,恼羞成怒,发了脾气,说:
“那就把火葬场挪了!”
新一届领导不禁发笑了,那不可能嘛。不仅小小的三河县,不可能把火葬场挪来挪去重建,就连一个国家最大的火葬场,也是一直安在八宝山。有人活着的时候,可以挪来挪去,专拣好地方住,死了,就只能有一个固定的去处,原因不是别的,就因为活着的时候,用自己的腿走路,死了以后,就要由别人抬着走路了,无论是谁,无论看戏坐几号座位,眼睛一闭,看不成戏了,都一样。
老主任听不得人生的根本真理,不久以后,就去了西山的老地方。他气量狭小,不能容物,在他看戏争一号座位那一天,就注定看不见三河撤县建市,创建卫生城,改建新的火葬场了。说真的,三河的老干部绝大多数胸怀宽广,有容人之雅量。三河刚刚撤县建市,七百多个村庄的农民,还在庄稼地里种庄稼,县委县政府原来的那些人,当上了********和市长,立刻就想建卫生城,要让大家花钱撒尿了,老干部们看出了,这是一桩劳民伤财的大举措,他们也忍住了没有反对。创建卫生城,第一步规划是改建火葬场,老干部们便欢欣鼓舞了,他们联名写了一封******,送到市委办公室,要求张贴出来。在******中,他们引用戏文表达了欢欣鼓舞的心情:
早也盼,晚也盼,
我们朝思暮也盼!
几乎跟老干部的******发表同时,包大万要承建火葬场的意向也公开了。他不仅仅是要为他的建筑公司争一个建设项目,他还要连经营权也争下来,要一座属于他本人所有的火葬场。
包大万的意向,首先遭到了他老婆的反对,祁丽英用异地口音讲话,她说做什么生意都能挣钱,为什么要干丧气的买卖?
包大万十分自负地说:“你知道个屁!活人的钱越来越难挣,只有死人的钱好挣了。”
祁丽英明白,包大万要争来一个独家买卖,垄断三河的火葬业。不过,她仍然不同意包大万做死人的生意,她甚至说,包大万经营火葬场不是为了挣钱。
包大万用牛一样的眼珠子瞪老婆,说:“不为了挣钱,我为了看死人演戏呀?”
祁丽英说:“你为的是等我死了,好摆阔。”
包大万还需要转个弯,才能明白她的话。
她挑明了说:“我死了,你就可以用自己的炉子烧我啦。”
包大万哈哈大笑了,笑着说:“你还真会猜哩!”
祁丽英的眼泪立刻刷刷地滚落了,她不抹眼泪说:“我知道你盼着我早死,早死了早烧。”
一听就是有病的人才会说的话,这种话,连没有病的老干部也说不出口。祁丽英两年来一直在做透析,她患尿毒症,肾功能快要衰竭了。她的尿不从正常的尿路走,流进了血液里,传遍全身。根据弥散和对流的原理,透析器把她混进了尿水的血液,定期分解一通,清除尿水和毒素,留下还好用的血液。一万五千根空心纤维组成透析器,像安在她身体外面的肾脏,她不干净的血流进去,透析液流出来,两相对流,循环往复,用机械的作用,保持血液卫生。她刚刚得病的那一年春夏之交,包大万的金雕岭金矿,正好发现了新的好矿脉。她两腿浮肿,面色蜡黄,看上去浑身有一种沉甸甸的幽光,像一个胖大的金人。包大万忍不住满心高兴,说:
“老天爷注定我大发啦!”
祁丽英满腹委屈,说:“人家病成这个样子了,你还能乐起来。”
包大万在她脸上捏一把,说:“我老婆都变成金子了,我能不乐吗?”
祁丽英用一根指头按自己的腿,叫包大万看看,按下的坑半天平不了,而且告诉他:“我蹲半天,也尿不出一滴来。”
包大万说:“尿不出来,那是你不憋嘛。”
祁丽英抓过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小肚子上,叫他摸一摸,不憋会不会这个样子。
包大万这才带她去看病。
果然是撒尿的问题,像三河撤县建市创建卫生城,要解决的首要问题同样性质,祁丽英的尿也是随便走了。要是花上钱,就能干干净净地撒尿,包大万用自己淘出的金子,就能给老婆铸一个厕所,让她又富贵又闪耀又自重又纯洁地尿。他问医生,用这样的办法能不能治他老婆的病,医生一边把玻璃管里他老婆的尿晃一晃,准备放到显微镜底下去看,一边告诉他:
“行,美国人就用这样的办法,治女人的尿毒症。”
包大万想知道,为什么美国人会用这个法子。
医生把一只眼睛对到显微镜的镜口上,说:“美国人金子多嘛。”
包大万颇不服气了,他把自己的两只手全都伸出来,让医生看他三根指头上,戴了规格不同都很巨大的金戒指,问医生,哪一个美国人的指头上,戴的金子比他多。
医生眼睛不离镜口,看富女人的尿五彩斑斓,成分复杂,毒素四溢,冷冷地说:“光你自己金子多不行。”他的眼睛离开显微镜,得出结论说:“尿毒症——得共同富裕。”
包大万不相信,有一些真理到了医生这里,会变成红眼病的穷人法则。他带老婆到东面海滨城市的大医院去。大医院的大厅里立了巨大的柱子,挂了铜牌,牌子上刻了历任院长的名字,第一任院长是一位美国人的老婆,她金发碧眼,创办了这所医院,理应奉行美国原则。包大万带老婆坐电梯上楼。开电梯的姑娘坐着凳子,不抬头,看侧影,很像他的干女儿乔乔,包大万想看看她的脸究竟像不像,忘记了下楼,一直坐到了最顶层,就是九楼。电梯门开了以后,姑娘不抬头说“请走好”,包大万还是没有看清她的脸。要下楼的人涌进来,姑娘一只手指头按着电钮,抬起脸来疑惑地看他,他痴痴地摇头,说:
“不下,我不下。”
大医院用如此漂亮的姑娘开电梯,他们对某些真理的解释,自然会令人满意。他们没有否定小医院的诊断,尿毒症,不管到哪里化验,穷人的尿和富人的尿都是一样的不干净。不过,他们说,能用金子铸一个厕所,不干净的尿就会变成蒸馏水排掉,害病的人也不必为尿不出来发愁。人需要尿尿,并不是因为憋得受不了,而是怕尿混进血里随便流。有了铸一个厕所那么多金子,一次掰下金牙大小那么一块,拿了进医院,医院开动机器,就能把混进血里的尿清出去。人要是实在想念撒尿的滋味,还可以在小肚子上割一个口子,插上导管,每时每刻都能体验,日子久了,轻轻松松的,还觉不出来呢。包大万对插导管的尿尿方式很着迷,他问医生,女人和男人是不是插同样的管子?医生用职业化语言回答他:
“导尿术,器械程序,无性别之分。”
包大万等他直说。
医生说:“当然一样啦。”
包大万拍一拍祁丽英的大腿,说:“你真是得了个好病啊。”
祁丽英不明白他的话。
他说:“你也能当一回男人啦。”
祁丽英却高兴不起来,她不知道插一根管子尿尿,是不是直接尿到包大万用金子铸的厕所里。
美国人的老婆创办的医院过了一百多年,原来的平房扒掉,盖成大楼,开电梯用上了漂亮姑娘,像包大万的干女儿,包大万上上下下跟着看,不肯下电梯,他们的医生还会勾动富人的愁肠。祁丽英最初做透析的时候,看医生护士摆弄管子和刀钳,不知道是不是就要插上管子尿了。护士的嘴被一层白一层绿两只口罩捂住,叫她躺到床上去。她一下子想起了生孩子的时候,不免有些慌乱。她生包勇那一年,包大万的金雕岭矿井正做到了好处,产金丰厚,给她重新打制了耳环,规模很大,重量可观,能把耳朵眼坠得很长。她刚刚躺到床上,口罩捂嘴的护士就叫她摘下来。她乖乖照办,没有问什么原因。接生的护士才戴着一只口罩呢,就叫她摘下耳环,插管子的护士戴了两只口罩,她岂能容你戴着金子躺在床上?祁丽英忐忑不安地问她,需不需要摘下耳环?两只口罩捂嘴,发出来的声音倒不是那么吓人,说:
“不用。”
还说:“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