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问:你此次来,带将官否?
对:带了一个。
问:叫甚么名字?
对:叫王庆衍。
问:他是什么官?
对:记名提督,他是鲍超的部将。
问:你这些年见得好将多否?
对:好将倒也不少,多隆阿就是极好的,有勇有谋,此人可惜了。鲍超也很好,勇多谋少。塔齐布甚好,死得太早。罗泽南是好的,杨岳斌也好。目下的将材就要算刘铭传、刘松山。
每说一名,伯王在旁叠说一次。太后问水师的将。
对:水师现在无良将。长江提督黄翼升、江苏提督李朝斌俱尚可用,但是二等人才。
问:杨岳斌他是水师的将,陆路如何?
对:杨岳斌长于水师,陆路调度差些。
问:鲍超的病好了不?他现在那里?
对:听说病好些。他在四川夔州府住。
问:鲍超的旧部撤了否?
对:全撤了,本存八九千人,今年四月撤了五千,八、九月间臣调直隶时,恐怕滋事,又将此四千全行撤了。皇上要用鲍超,尚可再招得的。
问:你几时到任?
对:臣离京多年,拟在京过年,朝贺元旦,正月再行到任。
问:直隶空虚,地方是要紧的,你须好好练兵,吏治也极废弛,你须认真整顿。
对:臣也知直隶要紧,天津、海口尤为要紧,如今外国虽和好,也是要防备的。臣要去时总是先讲练兵,吏治也该整顿,但是臣的精力现在不好,不能多说话,不能多见属员。这两年在江南见属员太少,臣心甚是抱愧。
属员二字,太后未听清,令伯王再问。
余答:见文武官员即是属员。
太后说:你实心实意去办。
伯王又帮太后说:直隶现无军务,去办必好。
太后又说:有好将尽管往这里调。
余对:遵旨,竭力去办,但恐怕办不好。
太后说:尽心竭力,没有办不好的。
又问:你此次走了多少日?
对:十一月初四起行,走了四十日。
退出。散朝归寓。中饭前后共见客,坐见者七次,沈经笙坐最久。未正二刻,出城拜李兰生,归寓已灯初矣。饭后与仙屏诸君一谈。旋写日记。二更三点睡。
通过这三篇冗长的日记,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曾国藩以他人不忍欺的一根筋,最终赢得了两宫太后的绝对信任。但他一路走来,此行又是何等艰难。
4.只想找个萌妹子
五十九岁的那一年正月,曾国藩参加了国宴。他知道这次宴会的历史价值,因而翔实地记述了整个过程:
正月十六日,是日廷臣宴
早饭后清理文件。辰正二刻起行趋朝。是日廷臣宴。
午正入乾清门内,由甬道至月台,用布幔帐台之南,即作戏台之出入门。先在阶下东西排立,倭艮峰相国在殿上演礼一回。
午正二刻皇上出,奏乐,升宝座。太监引大臣入左、右门。东边四席,西向。倭相首座,二座文祥,三座宝韵,四座全庆,五座载龄,六座存诚,七座祟纶,皆满尚书也。西边四席,东向。余列首座,朱相次之,三座单懋谦,四座罗惊衍,五座万青藜,六座董恂,七座谭廷襄,皆汉尚书也。
桌高尽许,升垫叩首,旋即盘坐。每桌前有四高装碗,如五供之状。后八碗亦鸡、鸭、鱼、肉、燕菜、海参、方饽、山查糕之类。每人饭一碗,杂脍一碗,内有荷包蛋及粉条等。
唱戏三出,皇上及大臣各吃饭菜。旋将前席撤去。皇上前之菜及高装碗,太监八人轮流撤出,大臣前之菜,两人抬出,一桌抬毕,另进一桌。皇上前之碟不计其数。大臣前,每桌果碟五、菜碟十。重奏乐,倭相起,众皆起立。倭相脱外褂,拿酒送爵于皇上前,退至殿中叩首,众皆叩首,倭相又登御座之右,跪领赐爵,退至殿中跪。太监易爵,另进杯酒,倭相小饮,叩首,众大臣皆叩首。
旋各赐酒一杯。又唱戏三出,各赐奶茶一碗,各赐汤元一碗,各赐山茶饮一碗,每赐,皆就垫上叩首,旋将赏物抬于殿外,各起出,至殿外谢宴、谢赏,一跪三叩。依旧排立,东西阶下。皇上退,奏乐。蒙赏如意一柄、瓷瓶一个、蟒袍一件、鼻烟一瓶、江绸袍褂料二付。各尚书之赏同一例也。归寓已申刻矣。
中饭后,见客二次。写对联十付。剃头一次。坐见之客二次。朱修伯来久坐。二更三点睡。
看当时国宴的菜单,也不过马马虎虎,现代的中国人早就超越了这个水准,但在当时,民众果腹尚且艰难的时代,这已经堪称豪奢了。
参加国宴的第二天,曾国藩四见两宫太后。
正月十七日,是日请训,答皇太后
早饭后,辰初二刻趋朝。是日请训,递封奏一件也。在朝房久坐。午初召见。
皇太后问:尔定于何日起身出京?
对:定廿日起身出京。
问:尔到直隶办何事为急?
对:臣遵旨,以练兵为先,其次整顿吏治。
问:你打算练二万兵?
对:臣拟练二万人。
问:还是兵多些?勇多些?
对:现尚未定。大约勇多于兵。
问:刘铭传之勇,现扎何处?
对:扎在山东境内张秋地方。他那一军有一万一千余人,此外尚须练一万人,或就直隶之六军增练,或另募北勇练之。俟臣到任后察看,再行奏明办理。
问:直隶地方也不干净,闻尚有些伏莽。
对:直隶山东交界,本有枭匪,又加降捻游匪,处处皆有伏莽,总须练兵乃弹压得住。
问:洋人的事也是要防。
对:天津、海口是要设防的,此外上海、广东各口都甚要紧,不可不防。
问:近来外省督抚也说及防海的事否?
对:近来因长毛、捻子闹了多年,就把洋人的事都看松些。
问:这是一件大事,总搁下未办。
对:这是第一件大事,不定那一天他就翻了。兵是必要练的,那怕一百年不开仗,也须练兵防备他。
问:他多少国连成一气,是一个紧的。
对:我若是与他开衅,他便数十国联成一气。兵虽练得好,却断不可先开衅。讲和也要认真,练兵也要认真。讲和是要件件与他磨。二事不可偏废,都要细心的办。
问:也就靠你们替我办一办。
对:臣尽心尽力去办。凡有所知,随时奏明请示。
问:直隶吏治也疲玩久了。你自然也都晓得。
对:一路打听到京,又问人,也就晓得些。属员全无畏惮,臣到任后,不能不多参几人。
问:百姓也苦得很。
对:百姓也甚苦,年岁也不好。
问:你要带的几个人是跟你久了的?
对:也跟随臣多年。
太后顾带见之意郡王云:叫他就跪安。余起身走数步,复跪奏云:臣曾某跪请圣安。是日太后所问及余所奏,皆初七公折及本日折中事也。退朝,拜客数家,沈经笙、黄恕皆处谈颇久,归寓已申初矣。饭后,见客数次。写对联二付。夜与仙屏核别敬单。二更后,张竹汀等来一谈。三点睡。
辞别两宫太后及皇上,曾国藩将以直隶总督的官职,监督清理永定河河工。
当他走出皇宫之时,脑子里考虑的只有一个念头。唉,老了,五十九岁了,正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人不风流枉少年。想老夫这一辈子,戎马倥偬,几历死生,竟然留得残躯尚在,只是生命之中有那么一小点遗憾。
有什么遗憾呢?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曾国藩这一辈子,封侯拜相,荣誉之极,单只是生命中缺少一个红颜知己,孤零零地独自行走了五十九年,留在这世上的,只有一个凄凉的背影。
嗯,该找个小女生了。曾国藩想,嗯,最好是那种眼睛大大、皮肤白白的萌妹子。以曾国藩现在的官职地位,找个小女生应该不难吧?
那就马上去找,别再犹豫了!
5.冲击萌妹子失败
曾国藩真的开始寻找萌妹子,但他的找法也诡异,竟然写信让自己的儿子去找,这封书信的内容如下:
余近日所治之事,刑名居其大半。竟日披阅公牍,无复读书之暇,三月初一二日始稍翻《五礼通考》。昔年每思军事粗毕即当解组还山,略作古文,以了在京之素志。今进退不克自由,而精力日衰,自度此生断不能偿夙愿。日困簿书之中,萧然寡欢。思在此买一妾服侍起居,而闻京城及天津女子性情多半乖戾,尔可备银三百两交黄军门,请渠为我买一妾。或在金陵,或在扬州、苏州购买皆可。事若速成,则眷口北上即可带来。若缓缓买成,则请昌歧派一武弁用可靠之老妈附轮舟送至天津。言明系六十老人买妾,余死即行遣嫁。观东坡朝云诗序,言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则未死而遣妾,亦古来老年人之常事。尔对昌歧言,但取性情和柔,心窍不甚蠢者,他无所择也……
在这封信中,曾国藩叮嘱儿子曾纪泽,拿三百两银子交给水师提督黄翼升,让老黄替他买个小妾,南京的可以,扬州的也行,苏州的也成,曾国藩对此一视同仁。但同时,曾国藩在信中也说得明白,他过了年就六十岁了,买个小妾,其实就是找个温柔体贴的小保姆,照料他的晚年生活,让他活得别那么孤寂。其他方面的意思,即使是他有心,怕也是无力了。
但儿子曾纪泽可不这样看,他接到书信,仔细看过之后,就立即拿去向母亲欧阳夫人投诉。
欧阳夫人嫁给曾国藩,纯属她父亲乱点鸳鸯谱。九岁那年,她父亲见到十四岁的小曾国藩,就大包大揽要替曾国藩说亲,可不料名门闺秀都瞧不上曾家,不肯下嫁,欧阳夫人的父亲无奈,只好把自己的女儿赔给了曾家。而曾国藩娶了她之后,就开始入京赶考,回来之后,竟然整整一年蹲在床边苦读二十三史,二十三史他倒是弄明白了,可欧阳夫人的青春呢?
曾国藩才不管欧阳夫人的青春,当了京官后,他又莫名其妙地开始修身,并责备自己房闼不敬,这明摆着是给欧阳夫人上眼药,这些夫人全都忍了。而后曾国藩办团练,练湘军,上战场,做圣人,又要求自己家人以身作则,淡泊物欲,这些欧阳夫人也认了。曾国藩治家极严,除了不停地写家书,敦促家人修德修身,还要求夫人、女儿做女红,他每年要亲自检查,这些欧阳夫人也忍了。
忍到最后,曾国藩他自己竟然想偷开外挂,另纳小妾,这次欧阳夫人真的无法容忍了——不止是这一次,前者,曾国藩偷娶陈氏女为妾,却不想陈氏女入门就开始吐血,一直吐到死,让曾国藩竹篮打水一场空。这笔账,欧阳夫人还没跟他算呢,他居然又别出心裁,真是岂有此理。
曾国藩欲行纳妾之举,激怒了全家,全家人立即上路,从南京出发,千里迢迢北行,去找曾国藩算账。一行人包括了欧阳夫人、儿子曾纪泽、女儿曾纪芬、曾纪泽的妻子及两个小女儿、小儿子曾纪鸿及妻子以及两个儿子,一共十人。曾纪鸿的小儿子正在出水痘,不能见风,可这些人竟全然不顾,结果导致这可怜的孩子途中夭亡。
见到曾国藩后,全家人因为旅途劳累,又一起病倒了。把个可怜的曾老头忙得跑前跑后,照顾了这个再照顾那个,心里直后悔让儿子来办这件事。如果换个人,事情早就办妥了,而且家人还未必知道。
这是曾国藩一生中最后一次试图向萌妹子发起冲锋了,这一次错失良机,已经不可能再有机会了。
如此这般沉闷无聊的日子,曾国藩的生命宛如陷入阴暗之中,眨眼工夫又一年过去,他已经六十岁了。这一年他右眼失明,左眼也不灵光了。他很恐慌,到处寻医问药,找了许多离奇古怪的法子,想治好自己的眼睛。
他的视力削弱了,但他的心却依然睿智透彻。而这世上还有更多的人,虽然身强体强,两眼贼亮,但大脑却如同混沌般一片错乱。这也是一个茫然错乱的时代,注定了错乱的事情会层出不穷——天津教案,错乱时代症候群,就在这时候爆发了。
教案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极为诡异的词,在其他国家的同时期历史中,比如说日本,根本就没有这个词,也没有这种社会现象,更无法理解这种社会现象。但在中国,这个现象却数量庞大,甚至构成了一门专门的学问,供史学家慢慢研究,以娱余生。
说起天津教案,并非是当时特别严重的,规模也不算大。但因为曾国藩、李鸿章等分别介入此案,才让天津教案沾了名家的光,频繁在史书中出现。
天津教案的根子,竟然是出自僧格林沁的义子陈国瑞。话说陈国瑞自打被刘铭传射杀凶悍部将五百人,又遭曾国藩参劾而后,顿时老实起来。他无所事事,就挑着几担子礼品进京,想结识几个京师权贵。除了这些礼品,还有一本由一个叫崔暕的湘籍书生凭空杜撰的怪书《辟邪纪实》。此书名称纪实,却是典型的胡说八道,如书中记述:
近日海口有天主教堂、福音会堂、广音会堂。各夷人常以扇向人一搧,无(论)老幼男女,即与随行。闻夷人掠去,割取目珠、肾子、子宫等物,用镪水锻炼颜色,影照洋画。被搧之人,间或被人追转,而舌根已烂,数日亦死。又有药物迷人,使下部作痒,欲求鸡奸者(采自刘某家信)。
而陈国瑞翻看这本书,大概或许可能,是他想从书中找出自己一生命运的答案——他本是良家子,被掳入洪秀全的太平军之中,从此泯灭良知,沦为耽于杀戮之行的异类。他想知道,是什么力量把他给弄成了这样。
确信陈国瑞在《辟邪纪实》这本书中找到了答案。《辟邪纪实》下卷的第十页有这么一段:
红巾军洪秀全党,与夷匪通,掳男女小儿献夷匪,换取枪炮火药等物。夷匪得妇女,争相采战。继以药涂脐上揉之,子宫即自阴户出,遂割之。又有用手拍肩子宫即出者。小儿则割取肾子、心肝……酒商韩某自江南归,为予言目击如此。
这段文字让陈国瑞猛然醒悟。没错没错,这书里记载的一点没错。早在他被掳入太平军之初,就见多了书中描写的场景——这实际上应该是战场之上,残暴的成年士兵轮暴女子的场景——由此可见这真的是本纪实作品,一点不带掺假的。
于是陈国瑞将这本《辟邪纪实》用黄绸布小心包好,放进一只箱子里,箱子里是更多的金银珠宝,命人挑了,取路北京城而去。
大帅入京,直隶震恐,天津教案,就这样发生了。
6.陈大帅再惹是非
事隔百年,梳理史料,重新看待天津教案,可以确信,此事是由三种社会力量集合而促成的。
第一种社会力量,就是黑暗的权力。
时清廷正承受着文明世界规则的撞击,被迫选择开明的政治路线。但是这种开明政治,有利于国,有利于民,唯独对掌权者来说没什么意思——皇家独霸天下,开明或是不开明,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分别呢?
但不开明,洋人就不客气地揍你。这让朝廷很郁闷,遂转向宫廷阴谋模式,改用阴招修理洋人。
对于洋人拿来的任何条约,朝廷是不打折扣地签字,签字归签字,但等洋人来了后,却暗中煽动排外情绪,鼓励百姓打杀洋人——前者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就是咸丰命官兵假扮乡勇,先行炮击而引发的。此后李鸿章成为帝国股肱,他最繁重的工作就是跟洋人扯皮,讨论落实条约的事件。
如1875年马嘉理被杀案,英国向朝廷抗议,提出诸多条款,其中就有落实条约诸款的要求,被李鸿章以太极推手生生地推开了。
签字可以,就是不给你执行。朝廷的明确态度,激起了另一种力量:黑社会!
据曾国藩本人叙述,当时天津城里活跃着一支黑社会性质的民间力量,水火会。该不法组织天天在天津城里窜来窜去,无事搅闹,唯恐天下不乱。当时流传的谣言,多半和这个秘密社团有关系。
朝廷和黑社会联手找到了共同的敌人,民智未开的老百姓就如一群瞎子,被这两伙不怀好意的人拖着跑。
于是由陈国瑞带到北方的《辟邪纪实》所记载的神异故事,就在天津城中广泛流传,俱言教堂拐卖儿童,剜取心脏肾囊。恰好天津法国教堂办的育婴堂死掉了几个孩子,此事顿时引起天津大哗,都说教堂专掳华人幼童妇女,割其眼珠、睾丸并子宫等物,残害人民。惊恐的百姓捉到一个人贩子武兰珍,强迫这家伙承认是由教堂指使的。可等到地方官到了教堂验证,却发现这不过是瞎掰,人贩子连教堂里的路径都不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