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四年四月下旬,僧格林沁甩开自己的主力部队,只率五千精锐轻骑,追击新捻子到达山东菏泽西北的高楼寨。这时候前方犹如一片黑色的潮水,忽然间涌出不计其数的新捻子,让僧格林沁大大吃了一惊。
这时候,僧格林沁的义子陈国瑞上前牵住他的马缰绳,说:“父亲大人,我们中了捻子的奸计,马上传令后撤吧,等把大部队拉过来,再让这些不知死活的捻子好看。”
僧格林沁却摇头:“捻子多怕什么?正好一勺烩了,也免得让本王再费手脚。”——这番话说得悲壮,但实际情况,僧格林沁应该是内心极度悲凉。要知道,他可是咸丰皇帝的舅舅啊,当年咸丰在位的时候,对他那叫一个尊敬,上朝赐座,登殿不拜,谁又曾有如此尊荣?可现在,咸丰死翘翘了,朝中说话算数的小慈禧,根本不拿自己当回事,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旨严诘,这严重伤害了僧格林沁的心,也伤害了他的骄傲。
如果现在掉头回撤,说不定小慈禧那里又会说出什么尖酸刻薄的话来。眼下的僧格林沁根本没有其他选择,只有——拼却一死!
僧格林沁拔刀,长呼,率五千骑兵杀入新捻子的人山人海之中。可以确信,这时候他的义子陈国瑞应该是掉头向反方向冲杀,如果不是这样,连陈国瑞也不可能活着出来。这是场实力悬殊的歼灭战,僧格林沁及所率五千骑兵无一生还,只有陈国瑞虽然负伤,却是囫囵个地逃回来了。
逃到安全地带,陈国瑞想起僧格林沁视自己为己出的恩情,忍不住号啕起来。这厮也是当时的一个传奇人物,他本是良家子,被洪秀全的太平军所裹胁,在他心智还不成熟的时候,送他到战场上和清兵拼命。他作战勇猛,喜穿红衫,又长得眉目如画,玉树临风,人送外号“红孩儿”。后来他被清兵所俘虏,因其容貌俊俏,年龄又小,不忍心杀害,颠沛波折,最终被僧格林沁收为义子。现在僧格林沁战死沙场,以后他就无枝可依了。
悲伤过后,陈国瑞重返战场,匍匐而行,找到了僧格林沁的尸首。只不过,老僧王的脑壳被一名叫张皮梗的年轻捻子割走,拿去炫耀了。陈国瑞负僧格林沁的尸体而归,让这位终其一生横行战场的蒙古武士,好歹魂归故里。
早在僧格林沁穷追捻子,进入山东之后,新捻军诱而歼之的布局就已经明明白白了。始终密切关注这场追逐战的曾国藩,第一个发现了。朝廷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策,这时候如果僧格林沁后撤,寻找机会另行决战,小慈禧也未必非要辱骂他不可。但僧格林沁的心被伤透,他自己不想活了,这谁也没办法。
僧王之死,让朝廷好不尴尬。现在,朝廷唯一能够信赖的军事武装,就只有曾国藩的湘军与李鸿章的淮军了。
9.卧底竟然叛变了
曾国藩接到朝廷命他北上剿捻的命令之时,正心乱如麻。
实际上,朝廷的命令还未至,曾国藩就已经心绪大乱了。这心绪之乱,与僧格林沁之死或是剿捻毫无干系,而是朝中突然杀出来一个小人物蔡寿祺,一举扳倒了多名重臣,连曾国藩也受到了无辜牵连。
事情的起因,说起来小到不能再小。时朝廷有个翰林院编修蔡寿祺,其人于朝中窝囊日久,终于圣上开恩,让他有了个去四川出差的机会。于是他一路上大捞特捞,直捞到四川,遇到了曾国藩的知交好友刘蓉。时刘蓉正治理四川,对于蔡寿祺这种小人得志的嘴脸最是厌恶,当即将蔡寿祺轰走。
刘蓉竟然不给面子,这让蔡寿祺很恼火,引之为奇耻大辱。回京之后他出任了御史,就琢磨利用御史可以闻风言事的规则,报复刘蓉。
但要采取报复手段,首先就必须要弄清楚对手的底细。说白了就是查出对手的后台是谁,如果只报复当事人而不触动其后台,正所谓打蛇不死,反噬其身,最终非但报复不了仇家,自己还会死得很难看。
于是蔡寿祺就开始查刘蓉的黑后台,这一查不要紧,他发现,刘蓉的黑后台竟然是曾国藩。
曾国藩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于蔡寿祺而言,随便找个理由参曾国藩一本,这是大清律赋予他的权力。只不过,听说这个曾国藩奇笨无比,出了名的一根筋,如此之人居然也能够立下攻破天京之大功,明摆着朝中有人罩着他,是谁呢?
再往下一查,嘿,这个蔡寿祺还真有点本事,曾国藩在朝中的两个黑后台,居然全都被他查出来了。一个是议政王恭亲王,另一个则是理学大师倭仁——这个倭仁,就是曾国藩在京城做庶吉士时的老师,实际上他的理学修为较曾国藩差得太远,但普天之下,人人都知道曾国藩师承于他,他自己更是坚定不移地这样认为,朝廷更希望能把汉臣曾国藩的功劳分给满人一点,为此倍加推崇倭仁。从此倭仁就成了曾国藩在朝中的内应,隔三岔五要写信指导曾国藩。曾国藩假装感激不尽,忽悠倭仁替自己在朝中做卧底,多给他透露点情报。
议政王恭亲王和大学士倭仁,是朝中最支持曾国藩的人,也是最信任曾国藩的人,不知帮曾国藩解决了多少麻烦。所以蔡寿祺断定,曾国藩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巴结上了这两个权贵,才敢贪天之功据为己有的。
蔡寿祺是小人,小人之心,就是以为天下人全都是小人,也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时正密切窥伺僧格林沁战局的曾国藩,又怎么料得到凭空会跳出来个蔡寿祺,专门来找自己的麻烦?
小人是最善于窥伺风向的。蔡寿祺早就发现,朝中说话算数的,慈禧算一个,恭亲王算一个。但慈禧个性极强,与恭亲王合作得磕磕碰碰,早就对恭亲王一肚子火了。
于是蔡寿祺抓住这个机会,摇摇摆摆出列,重力弹劾恭亲王。当时恭亲王就惊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朝中竟然有如此胆大妄为之徒,敢找他恭亲王的麻烦。当时他大吼大叫,要以重罪加之于蔡寿祺。
慈禧不失机宜地出场,以仲裁人的身份制止了恭亲王严打蔡寿祺的企图。虽然恭亲王位高权重,蔡寿祺不过是一介小爬虫,可这只爬虫却是御史。御史可以闻风言事,也就是不必理会事情之有无,只要听到点动静,就可以上奏折弹劾,而且朝廷必须郑重对待。对于那些被错误弹劾的官员,讲究的是有则改之,无则你受着,谁让你是做事的呢?做事的就活该让扯皮的修理,这就是古中国的言官制度,虽然不是那么合乎情理,可好歹也是对权力的制衡功能之体现。
所以恭亲王非但不能惩罚蔡寿祺,还要等调查组得出结论之后,再等待朝廷对他的处分——也就是慈禧对他的处分。
原本,慈禧是没权力处分恭亲王的,可被蔡寿祺这么一搅和,慈禧就有了这个权力。这就是蔡寿祺精心计算的结果,他为了报复仇家刘蓉,弄得恭亲王是躺着也中枪,根本无处说理去。
调查组出动,风餐露宿奔赴陕西——就这么会儿工夫,刘蓉已经从四川调到陕西去了——到地方一查,什么问题也没发现。没发现这就麻烦了,如果有问题,刘蓉肯定会服软,至少认错态度会好一些。可没发现任何问题,而且得知告恶状的又是小人蔡寿祺,刘蓉怒发冲冠。这一冲冠,刘蓉的麻烦就大了,不仅他的麻烦大,连累得恭亲王也惨了。
刘蓉对朝廷的态度不端正,就这一条,事情就基本上定了性。
刘蓉降职,恭亲王则被免去议政王头衔,谕旨云:“目无君王,诸多挟制,暗使离间,不可细问。其欲加之罪,尽集大成。”
曾国藩在京报上看到这条消息,才知道他已经被严打了,除了他之外,汉臣劳崇光、骆秉章、近视眼李元度、曾国荃、薛焕等统统遭受株连,无一漏网。只有倭仁见风使舵极快,躲过了凌厉一击。
这意外的事情让曾国藩心惊不定。他在江宁城外的中关见到弟子彭玉麟,二人独乘一舟,相对唏嘘。而彭玉麟在写给朋友的信中则称:“何物蔡寿祺丧心狂吠,以珰人之授意,竟敢害于忠良,倭公(倭仁)不侃侃而言,亦竟阿于取好,议政其周、召,若辈其管、蔡乎?天下有心人能不愤恨欲死!不才欲以首领进词,而爵相(曾国藩)极力劝阻,须俟城内动静,再作道理。兄不学无术,不平欲鸣,抑恨堇吐,其如愤火中烧何!”
彭玉麟的意思是说,在这节骨眼上,倭仁叛变投敌了,彭玉麟打算挑头上奏,但被曾国藩劝止。曾国藩的意思是,一动不如一静,等等看,再等等看。
等等看,等来的就是北上剿捻的命令。
10.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拱卫京畿唯一倚重的力量,已经随同僧格林沁埋骨于高楼寨了,可慈禧却还能截长补短地打掉恭亲王,这个女人够狠。狠过了,朝廷突然惊慌起来,僧格林沁骑兵覆灭,新捻子一旦动了游兴,杀往北京,沿途连个障碍物都没有,届时朝廷危矣。
慈禧下旨,命曾国藩接到谕旨之时,立即就要动身,不得有片刻耽搁。同时,慈禧也知道曾国藩这老头有个磨磨叽叽的毛病,所以一道谕旨而后,又是一道道谕旨催命符般而来,催促曾国藩马上北行。可是曾国藩是经历过大阵仗的人,谕旨这烂玩意儿,于他而言不算什么。在他做好全部准备之前,他是绝不会挪动一下脚趾的。
幸亏李鸿章也知道曾老师的这个毛病,急调淮军潘鼎新部,率军五千,乘轮船至天津,防范捻子北窜,朝廷这才长舒一口气。
有了淮军潘鼎新压场子,曾国藩坐下来,开始优哉游哉地研究新捻子的特点。经研究,他发现,新捻子这种新兴暴力武装,是洪秀全时代的太平军与流寇交媾生下来的怪异之物,似太平军又到处窜,像流寇又有据点。针对此,曾国藩先行制定坚壁清野的政策,严查各地圩寨,但有私通新捻子者,杀无赦。这样就断绝了新捻子与外界的联系,陷其于孤立之地。
接着,曾国藩根据新捻子连骑满万、机动性强的特点,又给这次战事划了一个四河防区:黄河以南,沙河以北,贾鲁河以东,运河以西。这四河交并的中间地带,是他为新捻子选择的埋骨之地。倘新捻子窜出这一带,就由沿路各地的地方督抚再把新捻子打回来。曾国藩要派精锐武装时刻不停地跟在新捻子屁股后面追杀,让新捻子没吃没喝,没日没夜又得不到休息,无法活动又无法立足,直到累死为止。
要歼新捻子于四河交并之域,曾国藩至少需要一万精兵。他首先相中的是刘松山的老湘营,认为这支部队作风过硬,经得起考验。
这支部队作风果然过硬,闻听要北上剿捻,老湘营顿时炸了窝,士兵群起嚣闹,强烈要求退伍回家。刘松山怒而发飙,拔刀而起,噼里啪啦连砍数人,眼见他玩真的,士兵们吓呆了,这才乖乖听命。
于是刘松山率部开拔,行至清江浦,忽然间一声巨响,士兵们又呜嗷怪叫,喧闹了起来,纷纷要求补发朝廷拖欠的工资,还有的干脆连薪资也不要了,就乘这乱哄哄的当口,星夜逃走了。刘松山实在弹压不住,只好让那些太能闹的士兵离开,这才勉强把队伍拉到曾国藩为他指定的黄河故道。
接下来曾国藩调拨原来曾国荃的部队。这支部队共计十六营,原计划裁撤十二营,留下四营。曾国藩本打算从这四营中给自己建立一支亲卫队,却不料,闻知要北上剿捻,十六营战士纷纷写血书表态:让我回家,让我复员转业,我不想打仗了……
唉,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曾国藩仰天叹息。
勉勉强强才从湘军中凑出来九千人,曾国藩欲行剿捻,就只能寄望于李鸿章的淮军了。却不料,当李鸿章调刘铭传、张树声及周盛波三支队伍时,此三人齐齐上书称,他们是淮军,只认李鸿章,不晓得曾国藩是哪棵葱,坚决不乐意听从曾国藩指挥,请另请高明吧。
听了诸将的表态,李鸿章心里既兴奋又幸福,就苦口婆心地给兄弟们做工作,承诺他们虽然由曾国藩指挥,但如果他们对命令不满意,可以向自己投诉。这可好,曾国藩这边还没有开始,以后就只能听弟子李鸿章的指挥了。
湘军不想上战场,淮军不肯听指挥,这就够曾国藩喝一壶的了。但朝廷还嫌他这儿不够热闹,又把僧格林沁的残部,包括僧格林沁的义子陈国瑞,也送到曾国藩这边来了。
那陈国瑞是眼高于顶之人,谁的话也不听,只认老僧王。而且他受僧格林沁的影响,对湘军、淮军极度蔑视。此行来到长沟,忽见淮军刘铭传部人手皆一杆锃亮的洋枪,这让陈国瑞大怒,当即喝令手下杀人夺枪。
陈国瑞这么个搞法,由来已久了。此前他无论在任何人手下,只要看到不顺眼的,想抢就抢,想杀就杀。他人长得俊,被他杀了的苦主只能四处告状,可告状的肯定俊不过他,所以陈国瑞无论闯了多大的祸,都有人庇护。而他的手下更是骄横,听了命令就立即杀入刘铭传的队伍之中,大砍大杀,顷刻间数十名淮兵已经身首异处。
可是这刘铭传原本是淮上第一条好汉,也是大潜山第一个聚众竖捻之人。如果不是一阵怪风吹掉了旗子,刘铭传以为不祥,从此收手,否则这淮上天地,别的小捻子未必有机会。而且,自打刘铭传随李鸿章去了上海,就被李鸿章视为淮军第一利器,把刘铭传部交由英国人训练,其洋枪之犀利、将士之凶悍,比之盛时的湘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眼见这陈国瑞竟敢老虎头上拍苍蝇,刘铭传大怒,当即下令开枪,只听砰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当场将陈国瑞手下五百死士统统打死,只余下陈国瑞一个人。这下子陈国瑞吓坏了,才知道刘铭传不是受人欺负的主,情急之下逾垣而走,被淮军包围,梯而下之。
刘铭传俘虏了陈国瑞,将其关在一间小黑屋里,每天只给半碗稀粥,饿不死你,却绝不让你吃饱。如此多日,陈国瑞哭泣告饶,说:“这五百死士,是我称雄沙场的全部本钱,如今被你突突突杀了个精光,以后我真的没咒念了。”
刘铭传哈哈大笑,放他离开,然后给曾国藩写报告投诉陈国瑞。而陈国瑞回去之后,也写报告向曾国藩投诉。
接到这两封投诉信,曾国藩皱起眉头,如此,还没到战场,这俩家伙先杀了个血流成河,倒是爽快,这件事可怎么处理妥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