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记载非常好玩,是说朝廷命淮军立即启行,奔赴天京城下的诏书到达后,李鸿章立即召集淮军诸将刘铭传、周盛传等,开会商议应对之策。闻说要去攻打天京,众将纷纷请战,首战用我,用我必胜,诸如此类。但有人却提醒说,所谓开赴天京,对手却未必是太平军,相反,淮军去和湘军争功,湘军绝不会坐视不理。如果淮军出征,湘军猛将鲍超驻扎在坝上,必然会阻拦淮军之路。到时候,你纵然是不想打,恐怕也逃不过。
淮军中第一猛将是刘铭传。他是最不服湘军第一猛将鲍超的,早已对鲍超进行过认真的研究,说:“打也不怕,鲍超的军队染上了瘟疫,士兵病死了一多半,到时候咱们淮军几炮轰过去,大家再想找到鲍超的零碎,估计不太容易。”
可想而知,李鸿章坐在上面,听着这些讨论,心里该有多别扭。朝廷这个圣旨,哪里是什么让淮军湘军合攻天京,明摆着是让淮军与湘军自相残杀。
这种情况下,如果李鸿章还不想宰掉老师曾国藩,就只能拒绝这道圣旨。
史家公论,倘淮军开赴天京,是否会与鲍超发生冲突,殊难论定。但淮军与曾国荃部的火并,却是百分百地必然会发生。
曾国荃部历尽艰难,忍饥挨饿,死趴在天京城下不挪窝,就是盯上了天京城里的财宝。如果淮军来抢食,岂能容忍?
当曾国荃接到李鸿章的来函,称淮军刘士奇的炮队及刘铭传、潘鼎新、周盛波等二十七营一万四千人已经集结待命,随时开赴天京的书信后,曾老九着急上火,立即召开军事会议,在会上把李鸿章的书信给诸将传阅。
曾国荃哑着嗓子,喝问:“他人至矣,艰苦二年,以与人邪?”
众将群情激愤:“打,打,打,如果李鸿章敢来,就打死他个王八蛋!”
曾国荃两眼冒火:“你们都饿成了皮包骨,能是李鸿章的对手吗?我告诉你们,眼下你们只有一条生路,那就是抢在李鸿章来到之前,拿下天京城。”
众将齐声高呼:“愿尽死力!”
这一天是同治三年六月十五,天京城最后的命运到来了。
9.阴招大点兵
生恐被淮军抢功,饿得半死不活的湘军,立即行动起来。
第一步,湘军将百余门大炮,安放在龙脖子山上,层层排列,日夜不停地向城上轰击,让太平军无法在城墙上立足。
第二步,湘军将大批的柴草掷于城下,柴草高高地堆起来,与城墙同等高度,似乎湘军就要选择在这里登城。但实际上,湘军用之遮挡城上太平军的视线,真正的攻击方向并不在这里。这时候的太平军,因为过于饥饿,导致了智商高速下降,竟然想不到往城下丢几根燃烧的干柴,烧掉这些柴草。结果让湘军得手,把太平军玩弄于股掌之上。
第三步,湘军的主攻方向是一条未被太平军发现的地道。曾国荃命人日夜赶工,轮班开挖,只花了五昼夜的时间,终于挖到了天京城下。然后湘军将炸药搬运过去,堆放好之后,埋好导火索,约定正中午时点火。
可是不曾想,城中的太平军不知使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发现了这条隐密的地道。挖地道的湘军刚刚离开,天京城太平门突然打开,一队面黄肌瘦的太平军冲出,径扑过来,要捣毁地道,捎带脚把炸药点燃引爆。
太平军还没有赶到地道所在的地点,湘军的哨兵就发现了,遂大喊大叫示警。湘军也成群结队地冲过来。看湘军这边人多,太平军来不及冲到地道处,又急忙掉头往回逃,进城门紧紧关上门,再也不肯出来了。
不肯出来最好,太平军不出来,湘军正好趁这时候攻进去。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近中午,湘军攻城部队齐集山下地道口处,等到爆炸后一齐向城里冲杀。曾国荃亲自坐镇天堡城,手按长刀,满脸冷肃,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战,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心理准备。
曾国荃的身后站着朱洪章。此人曾在攻破安庆城后,诱杀了太平军万人之众,辣手无情,算是曾国荃的心腹爱将。看远近处诸将议论纷纷,曾国荃就吩咐朱洪章:“你过去,问问他们,何营愿为头队?何营愿为二队?”
于是朱洪章走过来,招呼大家:“诸位,曾九帅想知道,哪位英雄愿为首队?哪营人马愿为二队?”
听了朱洪章的话,就见诸将慢慢地扭过脸,脚下运起凌波微步,悄无声息地向后退。眨眼工夫,朱洪章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圆圈之中,湘军诸将离他越来越远。这情景让朱洪章大为讶异,只好点名了:“喂,老萧,说你呢萧孚泗,你已经实授福建陆路提督,是这里官职最高的,你不来说句话吗?”
“啊?让我说?说什么?”萧孚泗背对着朱洪章,“对了小朱,以后到福建记得来找我,我一准请客,福建大红袍,管你喝饱。”
“你……”朱洪章气得半死,转向李典臣,“老李,你实授河南归德镇总兵,是咱们中职位第二高的,由你营充当第一队,这应该没问题吧?”
李典臣:“有没有问题,这要看怎么说了。”
朱洪章:“老李,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典臣:“我的意思是,让我来当第一队,我老李幸与荣焉,只不过我手下的人,饿死的占了多半,饿病的占了少半,实在是难以胜任呀。倘你肯拨精兵一二千人,这个头队我老李打了,没二话。”
朱洪章怒不可遏:“老李,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现在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还有什么精兵拨给你,我用得着跟你扯这个吗?早就自己统兵充头队,直接攻进城里去了。”
“好!”就听一声巨大的轰响,把朱洪章吓了一跳,只见所有的将领全都转回身,向着朱洪章竖起大拇指,“小朱,有你的,我早就说过,咱们湘军里你朱洪章最有胆气,肯定会争抢这个头队的荣誉。这方面咱们比不了你,但对你的钦佩之情,犹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呀。”
“你们……”朱洪章气得半死,“你们认真点好不好?”
众将的脸色难看了起来:“不会吧小朱,我们可是刚刚听你亲口说的,你要充当头队,这么会儿工夫,怎么又害怕了?”
朱洪章:“……我不是害怕……”
诸将齐声喝彩:“好,早就知道小朱忠肝涂地,义胆包天。谁敢说小朱胆子小,不敢充当头阵,信了他才怪。”
朱洪章:“不是……你们……你们等等,我脑子有点乱。”
朱洪章脑子昏昏沉沉,转身回去找曾国荃。曾国荃面色沉肃,威严冷酷:“小朱,问清楚了没有,哪个愿做头队?何营肯为二队?”
朱洪章:“……他们那些人……都在推托搪塞……”
曾国荃:“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朱洪章:“他们谁也不愿意做头队。”
曾国荃:“你大点声,风太大,我听不清楚。”
朱洪章:“他们都是些浑蛋,满口胡言乱语。”
曾国荃:“小朱,你再大点声,再大点。”
朱洪章:“他们竟然挤兑我,说让我自告奋勇充头队。”
曾国荃站起来:“小朱,你大点声,把刚才的话重说一遍。”
朱洪章:“……你今天怎么了?耳朵突然聋了?那好,我再说一遍:‘他们说,要让我来充当头队……’”
曾国荃的手已经搭在了朱洪章的肩上:“小朱,我果然没看错你。当此之时,关键之刻,也只有你朱洪章才不负吾之所望,说出自愿充当头队的话来。我看好你小朱。”
朱洪章急了:“你不要连着接我的话……”
曾国荃大喜:“什么?你说连捷?刘连捷营愿意做第二队?好,我看好你们。”
这时候的朱洪章,只有仰天叹息:“唉,这是什么破老板呀,话都听不清楚,算我倒霉!”
攻城湘军的作战序列,就这样决定了,以朱洪章为第一队,以刘连捷为第二队,余者诸将,跟在二人身后依次推进。然后曾国荃命诸将在自己面前写好军令状,后退者就地正法。
天京城,最后时刻终于到来了。
10.洪秀全造就曾国藩
道光三十年,广西贼首洪秀全等作乱。咸丰三年二月十日,陷我金陵,据为伪都。官军围攻,八年不克。十年闰三月,师溃,贼势益张,有众三百万,扰乱十有六省。同治元年五月,浙江巡抚曾国荃率师进攻金陵。三年六月十六日,于山之麓,用地道克之。是岁十月,修治缺口工竣,镵石以识其处。铭曰:“穷天下力,复此金汤;苦哉将士,来者勿忘。”
上面这段文字是由曾国藩亲自撰写的一篇碑文,刻石竖在南京城当时被湘军轰塌的龙脖子。这短短的文章,记载了自洪秀全崛起而后,天下人所蒙受的苦难争战。而这一切,终于在一个特定的时间,画上了一个惨烈的休止符。
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正午,曾国荃下令点火,一声巨响,烟尘起处,乱石狂舞,天京城城墙被炸塌二十余丈。最可怜的是头队士兵,由于他们太靠前,当场被炸死四百多人。后面各营踏着尸体,冲杀而过,进入了天京城。
此时天京城中,太平军大多已饿得奄奄一息,城中连野菜都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曾有一段时间,洪秀全号召大家吃苔藓地衣,如果苔藓能解饿,人和蚍蜉又有什么区别?人是居于食物链顶端的高等动物,可是洪秀全的苔藓食谱,又硬生生地把大家给拖回到草履虫时代。
但你说苔藓不能吃,洪秀全是不答应的,据李秀成记载:
我主降诏云,阖城俱食甜露,可以养生。甜露何能养世间之人乎?地生之物,任而食之,此物天王叫做甜露也。我等朝臣奏云,此物不能食得。天王云曰:“来做好,朕先食之。”
李秀成真的弄来地衣,让洪秀全吃先。洪秀全吃后,发布诏书曰:“诏令大众安心,朕即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领到天兵,保固天京。”
说完这番话,洪秀全真的上天堂了,至少天京城里,再也没人见到过他。此番湘军杀入,寻找洪秀全,就成了重中之重。
但洪秀全真的了无踪影,直到几天之后,携带着洪秀全儿子冲出重围的李秀成被乡民捕获,曾国藩才从李秀成那里打听来点消息:
有伪宫婢者,系道州黄姓女子,即手埋逆尸者也。臣亲加讯问,据供洪秀全生前,经年不见臣僚,四月二十七日因官军攻急,服毒身死,密不发丧。而城内群贼,城外官军,喧传已遍,十余日始行宣布。
原来,洪秀全早就死了。但由于这家伙喜欢玩神秘,经年不见下属,导致了他死后大家都无法判断实情。
但你自己说死是不行的,曾国藩这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无法应对朝廷的诘问。于是曾国藩亲自审问埋葬洪秀全的婢女,并命湘军挖出洪秀全的尸体,以验其真。据曾国藩本人的日记记载:
同治三年六月二十八日,验洪秀全之尸。熊登武挖出洪秀全之尸,扛来一验,胡须微白可数,头秃无发,左臂股膀尚有肉,遍身用黄缎龙包裹。验毕,大风雨约半时许,旋有一伪宫女,呼之质讯。据称道州人,十七岁掳入贼中,今三十矣,充当伪女侍之婢,黄姓。洪秀全于四月二十日死,实时宪书之二十七日也。黄氏女亲埋洪秀全于殿内,故知之最详。
有关洪秀全之死,是史学界的一个大课题,诸多史家会为此探讨争论,无非是一端执其病死说,另一派执其服毒说。但究竟是病死还是服毒,这二者对于洪秀全本人来说,真的没太大差别。
有意义的,是洪秀全这个人。
洪秀全与曾国藩是同龄人,只比曾国藩小三岁。而且两人的个性非常相似,都是那种气性极高的一根筋。具体来说就是,在他们的幼年、童年乃至少年,都表现出专横霸道、唯我独尊的一面。洪秀全小时与伙伴玩耍,务必要以领袖自居发号施令,不从者则暴打。曾国藩却不像洪秀全那么直接,手段更阴损,走的是阴柔路线。
比较这两个人,如果曾国藩落榜,难保不是洪秀全。同样地,如果洪秀全中举,也未必不是曾国藩。人类社会原本是充满了变数,主宰个人命运的,更多时候是偶然。幼年同样的个性,而且曾国藩似乎比洪秀全更具有成为一个坏人的天资,但在一根筋的取向上,导致了两人最终归宿的差异。
曾国藩是书读得太深,而洪秀全却是书读得太广。曾国藩把个二十三史通读并标注,而洪秀全除了儒家经典,还不留神看了基督教的小册子。结果,曾国藩书读得太深,儒家学者的价值观念无可救药地改变了他的秉性。而洪秀全书读得太广,最终只选择了让他成为天王的内心幻觉,并把这个幻觉假以上帝之名。
曾国藩注定了是洪秀全的克星,也只有他,才能够在一根筋这个诡异的领域拼赢洪秀全。而洪秀全却注定了是清帝国的克星,也只有他,才能够把基督教教义通过曲解,异化为固有的皇权架构,并因此创建了鼎盛一时的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年龄只差三岁的两个人,以大中国为战场,表面上是两个极端的权力相争斗,而实际上却是两种人文理念的根本性冲突。
可以说,是洪秀全造就了曾国藩。如果没有洪秀全,曾国藩不过是时代大潮中的一片枯叶,唠叨着之乎者也子曰诗云,湮没于声势浩大的激潮之中。是洪秀全激发了曾国藩的潜力,把二十三史中的精华,通过他个人的生命实验,在这片土地上加以体历。
简单说,曾国藩与洪秀全尽管是敌对的双方,是一种你死我活的极端关系,但二者在心灵的深处却是相通的。确信曾国藩能够理解洪秀全,洪秀全也能够理解曾国藩。
上述这段话的证据,就在于天京城破而后,令史家瞠目结舌的一个现象:湘军入城,不杀太平军,却单杀老百姓。
这个现象不唯让史家神经错乱,也让曾国藩身边的幕僚赵烈文,因无法理解而惶惑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