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魂魄状穿过他的公寓门,硬闯了进去,站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呆。温墨的小房间里空空荡荡,虽然一直没有女主人照料却始终一尘不染,前辈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就像他大半时间都穿着的白色医师褂。
走的无声无息,几步迈到他的书桌前,手指轻轻拿起那张他和他死去的前妻的合影,他的妻子模样温和,和他极有夫妻相。我想前辈一定是对前妻过于念念不忘才和现在的夫人关系不和的吧。
视线有些迷离,雾气一般的水蒸气笼罩上瞳孔。正当我无力地跌坐在书桌前的软椅上,想怀最后一丝希望拨个电话探问个究竟。却在那一霎那注意到了桌边的台式电脑的屏幕按钮闪着微弱的光。
没来得及关?这不是温墨的风格,除非是事态紧急万分,否则他不会连最平常的小事都忘记。我狐疑地碰碰鼠标,屏幕忽的亮了起来,是一家不出名的电邮网站。
用户名,密码被他保存在电脑中还未消除掉。我试探着点击进入,结果拖动条一闪,成功了。
最后一封邮件来自一个名为“连秀珠”的女人,时间是今天早晨11点多。
手指头居然有些颤抖,我轻轻点击开来,邮件的文字只有短短一行:Boss有难,速回。
什么意思?屈指可数的几个字在上盈盈发亮的屏幕生冷的刺眼,我愣了几分钟,大脑乱的如同浆糊。我思索着最近一个月他的所作所为,他所接触的人和对我说过的话,试图从乱麻中抽丝拨茧,然而直到好些年以后的那日,纷乱错杂的环境下的再次相遇,才使那年的点点线索最终织成完整的逻辑。
当然,这是后话。前辈,就在助我重生之后的那日,被一封不明女人的信带走,自地球上水蒸汽般消失。
从小女孩到女孩到再到女生的过程是美好的,整个经历就如同观赏一把插在透明玻璃容器中的含苞待放的香水百合,从稚嫩娇羞的白色花骨朵到全然绽放摄人心魄的美丽。
又过了些日子待回到锦川后不久,我便去做了头发,染成偏爱的淡金色,搭在肩上,下摆是烫成卷卷的梨花头。打了个耳洞,顺便路上狂购了一堆红色为主的衣裙,我看着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很是满意。
花费的所有钱是在一家夜间开业的街角小酒吧挣来的,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候,我便跑去和那老板左磨右缠,告诉他不要看我很小其实我很会变魔术的,然后在众店员目瞪口呆下手臂穿柜台的桌面而过,取来了老板放在里柜的黑色皮夹。
“比刘谦还牛的魔术丫头”很快成了那间酒吧的招牌节目,我也因此赚了一笔不菲的小费,仔细算算,完全足够正常生活了。
那时的我独自一人住在永安胡同的老房子里,无需钥匙开门,每次手掌触到院子墙壁的瞬间,看着四下漆黑无人,便可以转为灵魂状态穿透直入。隔壁的屋子很久没有亮光了,我不知道一瞳他们什么时候搬的家,又搬去了哪儿,如今这里一到夜晚就安静的令人发狂,我开始思索这些年的离去是不是个明确的选择。
可是我想我有办法找到他。
锦川城不大,细细数来就三四个像模样的中学,按照陶阿姨的思维模式,她的儿子一定要上就上最好的那个,如此说来,定是锦大附中了。仔细掐掐肖一瞳的年岁,已是上高二的年龄,我于是花了许些时辰,发挥尽前些年来无聊时积攒的黑客功夫,在学校的网络数据上做了些手脚,过几天就可以以一个新的转校生身份去那报到了。
做完这一切的活,心头有些莫名的空荡,我瞟了眼窗外浑圆的月亮,决定去人口密度大些的街上走走,顺便去虚假的填饱肚子。
走出房间,刚踏入院子,正欲穿墙而过,一种怪异的感觉突然漫上心头,像是有人在靠近这边,而那个人,体内有着不同常人的精神力和内息。脚步不觉钝了下来,七秒钟后,我猛然转身抬起头。
深青色的琉璃瓦的屋檐上独坐着一个人,月光自上空投影下来使得他的轮廓格外清晰,明明是藏在黑色套头衫帽子里的脸颊此时却泛着一种淡淡的柔和的光泽,他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缓缓回过头,一双漂亮到不可一世的眼眸注意到了底下的我。
只是那一刹那,出于一个魂魅的本能,我感觉到了他体内汹涌震撼却错乱不堪的精神力,好奇怪,就像两杯完全不同口味的绿茶和红酒混杂在一起,彼此却能如此安然的相依相存。我小小皱了皱眉,提高了警惕。
“哎……”他突然开口,声音清澈:“你住这?”
冷不防被这样一个陌生少年质疑,我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他一愣,歪了歪脑袋,手一撑灵巧的从房顶一跃而下,在我身侧站立好,不高的个子,一缕头发从帽子中露出来,竟是耀眼的银白色:“你别误会啊,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接到任务来收集一些事情的证据,别无他意。”少年微微一笑,瞳孔闪着零碎的星光,竟有些倾世之味。
“哦。”这似乎与我无关,想起前辈曾经的告戒,我冷冷瞟了他一眼:“这是我家,你没事还是快点离开为好。”
“我叫米乔,你呢……”他居然撇开逐客令不管搭起话来:“这儿好冷清啊,你一个人住这不害怕吗?我可是喜欢热闹点的地方啊……”
我管你是米桥还是米路,莫名其妙跑到我家就算了,还喋喋不休起来了!我白了他一眼,指指大门,然后转身进屋:“抱歉了,我累了,要休息。”
前辈说过,对于有灵媒倾向的人,还是避开为好。
少年看着我怔了下,眉毛微微上扬似有些失落,“其实我看到你就突然觉得我们似乎很谈得来……”见我面无表情,他悻悻的耸耸肩,“哦”了一声:“那我去工作啦……”
语气像是我们很熟似的,我百般无奈的应付了句,进屋用力关上门。随后门外一阵动静,他翻墙走了。
这个容貌惊人有着迷一般内力的少年打扰了我出去闲逛的兴致,我惴惴不安地看了看客厅墙壁上那个噪音很大的沧桑的挂钟,反复着磨了下决定还是去休息。只是没想到的是,三天后我们又戏剧化的相见了,而且还是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锦大附中是这座城市里唯一一所享誉全大陆的国家级实验中学,以豪华的硬件设施和占地面积出的名,说白了,就是投资方肯往里砸钱,吸引着众望子成才的家长们也纷纷砸钱。
这个在我踏进校园的五秒内便深有体会,那些来来往往的学生,深蓝校服的红褐色暗纹,金属质地感很强的刻花纽扣,无一不显露着着一种类似贵族学校的气质。
桂花树香飘逸的尽头,一幢不太和谐的蓝色玻璃外壁的高层建筑显得格外突兀,我按照地址去八楼的初中部报道。走进大厅,于拐角处进了电梯。
初中部的负责老师是个中年女人,我刚敲门进办公室,她一抬头,眉毛立刻纠缠到一起:“新来报道的转校生?”
“是的。”我客气的向她鞠躬,谁知她扭过头和旁人小声叨唠起来。
“这边一个染白发的小孩,这会又一个染黄毛小丫头,现在的学生,怎么这么不像话。”
染白发的小孩?我木然回头,突然瞥见左手边不远的另一个办公桌旁被一盆一人高的花木挡住的隐隐约约的身影,于是顿时石化。
使用了点小精神控制术,手续办得极为顺利,我风卷般的袭来又风一般的离去,冲进电梯迅速按下了关门键。
金属门缓缓的蠕动,在几近阖上的瞬间,一只手突然伸了出来阻止了进程。
米乔抱着个哆啦A梦头像形状的包包,很滑稽感地遛了进来,一双睡意十足的眼睛上方,银白色的头发格外扎眼。他和我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面对面的站着对视了十秒以上,然后以慢速开口,一语惊人。
“你是谁来着?”
生平第一次见过记忆力这么差的人,我满头黑线的撇过脑袋:“小白毛,你认错人了。”
米乔愣了半晌,可怜巴巴的抱着那只好笑的书包尴尬的“哦”了声,然后小心的背过身去。徒留一个银白毛发的后脑对着我。
这个模样完全打破了几天前的夜里从屋顶上窜下来的俊美少年形象,那个给人第一映象有点纨绔有点桀傲,有点爱粘扰风花雪月的家伙?我在心底叹息,自己果然不适合看人。
电梯里突然变的极其安静,橘色光亮不停闪烁着下降的楼层数字。我盯着它发呆了几秒,八楼,七楼,六楼……
“吱……”
一阵不和谐的金属摩擦声音突然间响起,在我还未对这足以刺伤耳膜的意外反应过来前,小小空间中唯一给人安全感的灯光一闪而灭。电光火石间,漆黑的空间中,一只手突然揽住我的腰。
我是魂魅,夜视基本上就是本能,在那一瞬间,我惊愕的注意到了米乔的侧脸上那宝石般镶嵌的恰到好处的眼睛里闪烁着的幽暗红光。他丢开书包,探出手去强行推开电梯门,纤细的手指骨节分明,然后在金属门被怪力掰开的瞬间,他夹着我从那个出口一跃而出。
在落地的刹那,随之而来的电梯极速坠地的巨大声响震动了地板,回音不绝。
我和他像堆毛线球般滚落跌倒在一块,由于重心不稳脑袋恰恰砸中了他的肚子,“哈哈哈哈……”只一秒,他忽的狂笑起来。
我气急败坏的从他的身上爬起来,顾不得拍拍灰尘,忍不住对笑到快要在大理石地板上打滚的他叫起来:“你有毛病吧……笑什么?”正常人都该一头冷汗身体发僵或是大呼感谢真主上帝释迦牟尼吧,这是什么反应!
“对,对……不起,啊哈哈……”米乔勉强着摇摇晃晃爬起来,一张小脸因表情突变而涨的通红,好半天才恢复过来:“我,那个,怕痒怕的不得了……你刚才挠我肚子我受不了……”
“谁挠你肚子了?”我愤然,撇开他三两步走到电梯口,经过了刚才的有惊无险,那里原先的位置已经变成了一个黑漆漆的洞穴深渊,轻喊一声还有阵阵回音。
“哇!”米乔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到了我的背后,突然叫了一声吓了我一跳。
“喂,你别一惊一乍的好不好?”
“我好像想起来你是谁啦。”他兀自笑起来,眼睛弯起来如同月牙,刚才的瞬间那一抹红光不见踪影:“你是前几天晚上不理我的那个,叫叫叫,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堇……”我被缠的不行,便拿那个刚才报名时随便瞎诌的名字来应付:“锦萝。”灵感来自锦川城最有名气的小吃“萝卜沫梅花糕”,原谅我的起名无能。
一边说话一边往那电梯口深渊里张望,那个家伙救人心切,只是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东西,即便他一人逃出,让我如此坠下去也不会有任何一点受伤,反而程序会简单一些。
“谢谢你救我,”我瞄了他一眼:“只不过,你忘了连带我的伞一起跳出来了。”
说罢,我从那黑乎乎的电梯口一跃而入,像片红色的枫叶笔直往一楼飘落。
锦大附中初中部三年级突然来了两名转校生,一班锦萝,三班米乔。
和由于容貌惊鸿而瞬间名震全校的正太米乔相比,我的出现平平淡淡,可以说毫无味道可嚼,几番自我介绍后没几天就被这个班里轰轰烈烈的气氛所湮没,被遗忘于众多美女同学中。
同桌是一个微胖的女孩,老师心目中基本上的无可挑剔乖学生,倪欧阳。
“你为什么时刻不离这把小伞呢,萝萝?”她说话很轻很温和,极好相处,我从来不会反感这样的女孩。有一天她好奇的这么问起。
“哦,这个呀,”早已想到了这个问题被提出来的概率有多大,我耸耸肩,拿出那编了好久还没机会展示的谎言:“我有很严重的皮肤病,医生说不能直晒太阳,唉,真是没办法,你看我的肤色,白的跟鬼似的。”
“哪有,白皙可是每个女孩的梦想,比方说我。”倪欧阳吐吐舌头,伸出一只肤色有些发黄的肉肉的手背:“不过不能晒太阳很苦恼吧,出去玩都得躲躲藏藏,哦对啦,我叔叔是市医院的,哪天让他给你介绍个皮肤科老医生瞧瞧,说不定哪天就治好了。”
我心想要是真治好就见鬼了,不过看她眼中的真诚样,我努力笑到灿烂:“好啊好啊。”
“那你不能去做课间的广播操吧?”她突然想起来:“每天第二节课后,所有学生集合到楼下的操场上,肯定不能带伞的。”
听她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转校过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找人,每天所有人集合于操场上活动,一瞳,真是想找不到你都难。
看我点点头,倪欧阳从座位上站起来:“那我去和老师说吧,就让你那时留下来呆教室好不好。”
我感激的望向她。
九月的早晨,天空湛蓝。第二节课结束铃一打,班上几乎所有学生蜂拥而出,楼梯道顿时人头攒动,齐齐冲向楼下的操场。
广播操的音乐刚刚开始,我便从座位上不急不慢的起身,来到走廊上,教室位于六楼,视线很是开阔。我极目眺望远处操场上高中部每一位男生的面孔,努力从中发现那个熟悉的影子。
事实上过程顺利的要死,原因很简单,没想到肖一瞳那家伙居然是高中部某班每日领操的体育委员!我那超好的视力简直是浪费了,完全没用武之地。
“第一节,伸展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他背对着所有同学,身子站的很直,伸开颀长的手臂,开始起劲的做每一个动作。我看的出来,这些年不见,他的身高已经远远不见了那年那日,我们最后道别时的小男孩模样。
白色的大款T恤,浅色牛仔裤,削瘦的脸颊上那头发蓬松凌乱的如同刺猬的脊背,有一种刻入心底不会磨灭的熟悉感。
我趴在走廊的边沿上咧开嘴自顾自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睛里却逐渐湿润。
一瞳哥,沫沫回来了。
自打开学的第一天起,每天最爱的时间有两段,一是众人都在忙于课间的广播操,而我却享有在六层的走廊俯瞰的特权时,二是放学,我时常撑着把竹骨伞遮住半张脸蹲点校门口尾随那个人身后,亦步亦趋,然后在一个无人的巷子里转为魂魅形态,光明正大的冲过去,和他并排回家。
肖一瞳是正统的夜月秘术系血统,因为如此,才使得那年的小一瞳在那一刹那不经意间将我从轮回道唤回。他是古往今来极少数能自己突破灵媒封印的人之一,可是一突破便使出了终极秘术“瞳印”,对一个小孩子来说精神力伤害太大。所以他老爸,也就是肖翰叔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亦然决然的再次封了他的灵力。
这对于我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物种来说无疑是件庆事,不像遇见了术师,还得时刻警惕保持实体化,以免魂魅被其的式戒收了去。在我还没鼓足勇气出现在他的面前和他进行的一番唯心主义无厘头解释前,他看不到便是最好。
肖一瞳的新家在城北一处名为江南洞·花园小区的别墅群,我一路跟去,才发觉这些年不见,他的家里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那个以前喜欢拿我们打趣的肖翰叔叔下落不明,陶阿姨在几年后改嫁锦川一个和前妻离婚的房地产开发商,他摇身一变成了两个孪生兄妹的哥哥。
我看的出来,他在心底深深反感这个新家,不冷不热的排斥着那位有钱有势的继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