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妙手霍都的画已有十张草稿,元泰的画像本就挂在云台之上,无需再画。其余七个人一直在外地,得等他们过年面圣或是换防时回京才能见到人。
看着手里的卷轴,霍都叹道,“真想早日见到这些画完成,一张张挂在凌云阁上。”
打开一张看过,豹雏忽然说,“那得等这些人死了才能挂。”
宁贽粲然一笑,“早晚会死的,一将成名万骨枯,名将们手上都沾满鲜血,无论正义与否,那些死在他们手里的人,都会出现在魂里梦里,一声声催着叫着,想来不会等太久。”想起在深宫中煎熬度日的姐姐宁馨,真不可以等太久,不然一朝红颜老去,就再也不能见到缪冲了。
画上的都是朝中重臣,跟随魏王多年的能征惯战的勇士,有的身在藩镇,手握重兵。眼下没有战争,魏王已老,太子羽翼丰满,大位已定,不存在数王夺嫡的可能。没有意外的话,这些人都可以活很久,别人不说,画师霍都想必见不到挂满凌云台的壮观场面。
对这个辛苦做画的老人来说,貌似不大公平,可也不能为他一人的公平,就把这些大将军们都叫过来,挨个儿掐死。
已完成的十张草稿,只挑了三张,分别是龙城太守路承,虎威将军姜遵,和素有守城将军之称的彭城太守卢朗,这三张像被送到魏王案前。
一日天气和暖,下朝后,魏王召太子、几个皇子和宁贽几个人,坐在凌云阁闲谈品画,旁边墙壁上张挂着骠骑大将军元泰的画像,顶盔挂甲,素白罗袍,腰悬三尺龙泉剑,手中横执一柄烈焰枪,重眉虎目,真是一位雄壮非常的大将军。
“元荣,你看一下这几幅画像,再比较一下元将军这张。”
琢磨许久,太子小心地答道,“看笔锋走势,人物骨架,显然是同一个人画的。所不同的,是这几张草稿上人物的眼睛都只画了一半,未用重色完全点出,可这一半,眼神凌厉,十面威风,足以显出大将的风范。”
他得到一个赞许的微笑。“你看看元大将军那张,眼神有什么不一样?”
“元将军的眼光平和宁静,有些安祥,安祥的简直不像个驰骋沙场,杀敌如砍瓜切菜一般的大将军。另外那几个人,眼神里是满满的挣扎和欲望。”
魏王看着眼前由几个小太监支着的草稿,笑着说,“荣儿看得很仔细。这张画的是元泰遗容,那时他已闭着眼,自然看不到内心的活动,这画师可能是根据生前印象画的。手里这几张上的人可都活得好好的,你们看,特别是路承,眼神跟狼差不多,凶的很,一看就是想攫取什么,相由心生。真不愧是丹青妙手,一幅画写尽人性善恶。”
诸位王子听了这话,都有些不解,前几日已数说过路承一次,不知怎么又提起这个话头来,看来这人想是得罪了画师,专拣他凶恶时的表情画,还特特让小国舅呈上,引出皇上这番相由心生的话来。
想这个画师,平时仅在大臣们候见的殿中闲转,并没有刻意让某个人在画架前整天坐着,一瞥之下,已有如此功力,确是个好画师。
宁贽许久未入凌云阁,此次听大家评说,留意一下元泰的画像,想起当年的情景。
那是十年前,平城一战极其惨烈,滚木石头用完,拆了民房的砖瓦打击攻城的敌人。数九寒天,滴水成冰。援兵未到,只好担水浇在城墙上,筑成一座冰城,让敌人无法攀爬。
城中无粮,元泰将随军的小女儿鸣玉裹上重重铠甲,绑在宁贽身上,由雍容趁夜色护送出城,再次请求援军。雍容完成送人的任务后,执意要回城帮元泰,没想到在回城路上被杀。接到求援信的虎威将军姜遵,扣留宁贽,说他谎报军情,拖延着不发救兵。
春暖花开,冰城融化,贺兰部攻入城中,元泰殉国。之后,魏王亲率大军来援,打败贺兰,进入平城,找到遗体,命随军画师霍都把元泰的遗容画下,悬挂于凌云阁上,供后人瞻仰。
宁贽见过元泰的遗体,盔甲残破,衣衫零碎,瘦弱变形的不成样子。真不知那丹青妙手霍都是如何根据生前印象,把元泰画的如此生动传神。
再仔细看一下,眼神竟与生前一样,神彩灵动,没有半分呆滞。心内不禁一惊,霍都的画风他一向熟悉,画的决不是一个已逝的人,那眼中,分明还有对生命的眷恋和一份悲悯情怀。
而且,这幅画,实在与元泰真人的形象差太远,准确点说,除了身材和神态,面目并不怎么像元泰本人。按这老先生的手艺,只要见过几次,做到神似形也似并不难。
也许回去后该问问霍都,可时间过去这么久,这老先生装痴做呆,未必能套出几句有用的话来。
霍都眼下就在外面,等着魏王宣召。
“龙城路太守这张,你回去再斟酌一下,那眼睛画的太小家子气。可以参照着墙上这张画嘛,那眼神一看就是个真正贵族。”
霍都低头答应着。
魏王疑惑地问道,“那张怎么那么好呢?虽说当时天冷,遗体保存的好,元泰的形容已不成样子,还能画得与真人一样威风,可又不太像他本人。”
霍都鼻尖上已隐隐透出汗光,这屋子虽说暖和,还不至于热成那样。“回禀陛下,元大将军的画其实是在生前半年多时已有了。”
“哦?怎么,他那时画像做什么?”
“当时大将军说要率兵去平城,战场上生死难料,不定会有什么事发生,预先找微臣画下图像,说留个纪念。”
“看来这人有时真是有预感的。”魏王轻叹一声,忘了继续追问与真人不太像的问题。“他死时才32岁,风华正茂。”
宁贽在一旁听着,霍都说的事如果是真的,那更是奇怪,对着真人画,居然还只得个神似,这丹青国手未免太差劲了,浪得虚名。
最好的朋友之间未必没有秘密,宁贽觉得自己有些小看这个山羊胡子老头,他小眯缝眼眨巴着,看着忠诚坦荡,实则处处藏着事儿,或者还有不知道的。不过人家不说,不好强问。既然自己心里有这个疑问,与元泰最为熟悉的魏王早晚还会再提出这个问题。好在元泰人都死了,再怎么猜疑也没用,总不能把他从土里捞出来比较。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府门口石狮子旁,停着一辆青蓬马车,一个穿短装皮袄的车夫抱着马鞭,端端正正坐在车前,见有人在门口下车,略抬下头,眼神一步步跟着宁贽他们转。
第六感觉往往很准,有人盯着时,会一股异样的感觉在心头升起,宁贽斜身侧转,正好与这车夫对视,一见之下,竟有些许亲切,恍若冬日的暖阳照在身上。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是谁,在哪里见过。
宁贽对着他笑了一下,那人不闪不躲,却也没有半分回应的表现,依然是板着脸,想是被初冬的寒风吹到面瘫,连最起码的眉梢眼角抽搐一下都不肯。很好的一个车夫,没半分谄媚气。
仆从如此,主人必定不俗。进门时特意嘱咐豹雏,“天很冷,请王先生的车夫到门房暖和一下。
王赞先生已在府中等候多时,自从他归大魏,魏王觉得很有面子,有意让他担任身边辅臣,共参军机大事。可他偏偏不识抬举,不肯做官,只愿做个白衣卿相。
这么一说,魏王不好勉强,暂且让他散淡几日。王赞在城中没有寓所,御赐的宅子还没收拾好,先借住在城东一间庙里。闲着也是闲着,每日坐着马车,带女儿云裳到京城街市庙宇游玩,有时也到一些王爷和官宦人家听曲观舞,参加参加宴会。这么一来,更坐实了云裳的艳名。
背地里议论起来,京城官员普遍认为,这王赞没什么本事,浪得虚名,不是年纪大行事怪异,就是到洛阳来给女儿择婿,或是想让女儿出名,之后被选进宫。
宁贽与太子、哲王他们说起,也很奇怪,这王赞若没什么真本事,那传言中可安天下,又是怎么回事?有这样吹捧人的么?再说名气摆在那里,即便真没本事,安安静静地坐在朝堂上,给魏王做伴食宰相也行,没的自毁形象,借女邀宠,落个小人的名声。
眼下这人就在府中,真有本事,还是假有本事,交往多才能知晓。
“霍先生,你猜他来会有什么事呢?如今朝庭政通人和,诸王的位分已定,有司各有专职人员,魏王要一个图有虚名的谋士来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就是个名号,燕王千金买骏骨,刘玄德百金谢狼肉,要的就是一个好贤纳士的名声。
此人乃海内人望,十五年前,数国混战,****之际,曾传檄绿林各帮派,助王氏一族南迁会稽;十年前平城一战,魏王援军与贺兰部大将赫连铎铎混战之际,别人躲还来不及,他却主动带领数百士民,扶伤救难,悬壶济世,救出几千濒死的双方兵士。
魏王当时就想让他在朝为官,可人家没有接受,只领了个‘义民’的称号。志存高远,心地良善,或为良相,或为名医。拉拢过来总比让给他人要好。”
霍都的分析不无道理,看着他一搭一闪的眼皮,精光四射的小绿豆眼。宁贽想,这老头不定有多少事瞒着自己,好在彼此知根知底,知道他瞒也是好意,该说的时还是会说的,且不必在意。
王赞此番来访,仍是寻常装扮,宽袂蓝布衣衫,束发,罩在外面的黑布面羊毛皮裘已然脱下,背着手在客厅里看屏风上的画,府里管事简博在一旁殷勤地做着解说。
“这张也是霍先生画的?”
“是啊,这张是长阳郡主生前请霍先生画的,漳水洛神。”
“果然是人物画高手,色调协调,画中女子眼波流动,身形婀娜,衣带游动,美得很。”
“先生久等了。”宁贽已进来,风跟着进来,扑入一缕寒气。
王赞拱手笑笑,“我也刚到,小女初到洛阳,在家无人相伴,听说大将军的千金鸣玉小姐恰好在京,特地过来拜望。”
“久闻先生教导有方,想必令千金也是满腹才华,若能常来走动,小玉也能学些知识,得到进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