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天上地下这两个人都是与自己最亲近的人。品行高洁也罢,猥琐也罢,都是一片真心。或许只有在他们面前,才可以做一个真实的大写的人,不必蜷缩起来,藏进阴冷的地洞,做个冬眠里的小刺猬。
楞了一会儿,方才笑着问道,“缪兄,那个王大将军的尸体可曾掩埋?”
缪冲端详完自己的指甲——修得很美,配得上这双骨节纤长的美手,方抬起线条优美的下颌,漫不经心地回道,“还没有头呢,埋什么?七七四十九天停灵期满,已从家里挪出来,暂时在城外一间小庙里存着,等有时间让章植陪你去查验。即便是铸个金头,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做好的。更何况宫里那些事你还不知道,上面批了,一时半会儿金子也拿不到手,用什么去做?”
宁贽笑起来,确实如此。宫中那几个掌钱的内监老爷们,鹭鸶腿上的肉还要设法剥些下来,更何况是从手里过的黄灿灿金子。
“原不想管这些闲事,可既然这案子已交到我和肃王手上,王爷是不好亲自做这些小事的,少不得我多出些力气。回去后得召洛阳令章植到王府议事,顺便翻看一下那些卷宗,缪兄你跟着忙了几个月,案情熟,不妨到王府聚聚,帮着出出主意。”
缪冲嘻笑一下,“有你亲自出马,这案子必是能破的,我不过是个跑腿帮闲的,谁主事办案我都得配合。有帮别人的,为什么不帮咱弟兄们呢?用的着的地方只管召唤一声。”
说话之间,不觉又耽误了时辰,看看天已近午时,在春秋亭中送行时喝的那几杯暖身的朱红淡酒已失去效用,冷气森森,透骨而来。寒风卷着黄尘,直欲迷人双眼,枯枝落叶在地上打着旋儿。
民间素有旋风过处,往往载着怨魂的说法,看到这股飘移不定的风,这几个虽是些有功夫在身的人,可也未能免俗,头皮有些发麻。
一行人的任务本是来为王尚书送行,送行的葡萄美酒喝了,食盒里从城中大馆子叫的精致小菜吃了,该送的人送走了,便是完成任务。查案本是今日份外的活儿,能做就做,做不了,当个悬案挂着也无妨,世上破不了的案子何止这一件。
缪冲在一旁打打边鼓,说案子已过去数月,时移世易,即便有什么线索痕迹,早被毁了,不争这一时的早晚。待改日天气和暖些,再去小客店查看现场。都是聪明人,再说人家满有道理的,遇到点儿困难挫折,自然不肯强出头给自己找抽,有台阶下总比没有好。
索性听了缪冲的意见,先回洛阳城查看卷宗,那些都是些纸面上的官司,不过是动动手眼,喝喝茶烤着炭火盆就能做的,不需出来在寒风中受罪。
世上含冤而死的人有的是,如王大将军这种杀人如麻的凶徒,想要他命为死去的亲人报仇的多了,此一去正得人心,省了仇家雇买凶手,什么冤不冤的。
车骑将军王熙范的尸体配着个木头入殓,棺柩暂时寄厝城外一座小小的法华寺内。出洛阳城一路西行,一马平川,好走的很,离城不过三十里路。宁贽穿件藏青的皮袍,系着镶金嵌玉的腰带,与洛阳令章植并辔而行,后面跟着几个随从的办案人员,跃马扬鞭,没多久,已到寺外。
法华寺原本香火旺盛,庙虽小,殿宇僧舍,修建得极为精巧贴妥。因大魏皇帝尊崇佛教,打压其他教众,引起当地原本信仰墨家的民众不满,明里不反对,暗中较着劲,非常反感那些吃的油头粉面,却只是动动嘴,念念经,还到处勾引来良家妇女,不事农桑的和尚们。
当地人不肯斋僧布施,亦不肯花钱请僧侣做佛事道场,超度亡人。租种寺中土地的佃户,也想出各种法子,拖着不肯交租纳粮。庙里若收回他们的地产,交与别人种,原租户便到新接手的人家里地里结伴闹事,或是暗地捣乱。
时日一久,没得香火钱滋养,地租也收不到,那些靠坑蒙拐骗过活,游手好闲的僧人渐渐去了,只留得一个形容枯瘦的老僧,带着一个小徒弟,在寺里看守门户,胡乱自种些粮食菜蔬糊口度日。庙里香火不盛,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洛阳城那些权贵家老了人口,往往把这里当做暂时存放棺椁的处所。
见有形容伟岸,穿着讲究的官家人来,那龙钟老僧拄了杖,披了专门用于见客的掉了色的大红袈裟,亲自过来接待。这位高僧老虽老矣,白袜云鞋,穿戴打扮很是干净整齐,身上带着些香灰气息。笑着俯身稽首,宾主见过礼,便邀他们去方丈里坐着暖和,命小徒弟洗锅烧水,煮上好的茶拿点心来待客。
洛阳令章植官服外罩着一件毛领大氅,身形细瘦矫健,额头宽大光亮,眉毛浅淡,眸子间洋溢着天真烂漫之气,笑道,“不用忙,原是吃过饭来的,只需带我们到王将军的棺木前即可。”
“又要开棺验看吗?”老僧耳朵不好,说话的声音极大,生怕别人如自己一样听不清。没牙的嘴里瘪出这么句话,倒是令人起疑。王大将军去世后,是他的家人收殓的尸身并报的案,官府的人只在入棺前验看过一次,一个没头的身子,谁愿意多看?胡乱填过尸单就算了。棺椁进法华寺后,并没有派人过来验过,怎么说出个又要验看的话来?
“以前有谁来验看过?”宁贽机警地问,注视着老僧,等着听从他吐出的活。
老僧恍若没有听见,默然良久,安闲的很。他一把白胡子的年纪,七十不打,八十不骂,唯愁赖不上给养老送终的主儿,正是谁都不怕的大好时光。
没法子,又重复一遍,那老和尚才答道,“前两天龙城太守路承曾带着几个人来过,说是有些东西,需放进棺中做陪葬,其实又没拿什么进去,几个人把我堵在门外,验看过尸体,才去的。”
“有这等事?你通知王家没有?”
“王家儿子跟着一起来的,他们自然知道。”
“你是怎么认识龙城太守的?”一个乡野之地的老僧,枯坐寺中,怎么认的朝中大员,更何况路承很少在朝,一般都是在外地为官。
老僧被人疑心,显然有些不满,抬起眼皮夹了不断问话的宁贽一眼,“上次王将军府上做法事,我也在场,四十多天下来,那些来吊唁的有名官员认了个差不多,认识几个太守有什么奇怪的。”
车骑将军王熙范有三个儿子,两个小的尚在孩童之间,没什么可说。长子名唤王德让,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在大魏宫中任控鹤司出云使——跟锦衣使白朗的工作性质不同,负责到处搜罗消息做暗探,帮着负责皇宫的安保工作。
他父亲在时,原想让他到边庭上随军效力,凭着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的功名,怎奈这小子在洛阳呆惯了,爱着花街柳巷温柔富贵之乡,不喜边疆荒芜之地,托人花钱搞了个宫里的闲差装幌子,说什么也不肯去。
没了父亲,这车骑将军的世袭封号自然是他袭了。手中凭空添了几万大军,说话的气儿也觉得粗些。肯在家里困着布衣素服,哭灵守棺,哀哀熬过两个月的丧期,已是很难得。听得龙城太守路承召唤,便如秋天高粱地里油光锃亮肥壮可爱的蟋蟀一样,蹦达着跟过停灵的法华寺来,不知做了些什么。
大将军的棺木,自然是在大殿里停着。那大殿想是荒废已久,推门进去,一股积年的尘土气息。一尊金身罗汉端坐在大殿正中,金粉剥落,身上落满尘土。殿中所悬挂的帷幕已不成整幅,零落非常。棺木旁足印很多,边角积尘中有小鼠穿行留下的痕迹,显然平时没人过来打扫。
唤了随行的人员和仵作进来,开了棺盖。那棺木钉的非常潦草,只用了几颗钉子。掀开看时,里面果然是一个木头尸身的,穿着将军常服的人。
这是宁贽和章植第一次见到尸体,里面虽放了大量的花椒,又是冬天,时日长了,已开始腐化,一股臭气扑面而来,两人用布巾蒙了脸,细细看过一遍,命仵作着意验过。
除了死尸的两只手烂得比身体快些,检验的结果并没什么出人意料之处。王熙范生前并未在众人眼前脱过衣服,一个裸体,人家家人都承认,又有朝中两大贵公子亲自为证,谁能说他不是王大将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