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贽感觉到太子递过来的橄榄枝,上次一生气,把他送来的两个女人给弄丢,已是得罪。好在一向有宁贵妃和云裳两人罩着,太子才没有过于难为他。
这次难得人家看重,无论如何,得设法接过差事,不能再惹事。又想想,人家骨肉兄弟相争,关自己何事,自己的权势地位也够了,何苦趟那浑水?挺起胸膛,抬高下巴,做足了等着承担的样儿,却没有主动说话。他在等,或许还会有变。
“王尚书,你看派谁去好?”与太子的意见相左,魏王觉得不大满意,静等王赞的回答,想着他要是顺着太子说东,自己骗偏得指西,无论如何不能顺他们的意,否则这个朝堂上哪个说了算。堂堂大魏国,到底谁是老大?有眼的人都应该能看明白。
王赞此时有些犯难,双手执着手中的玉圭,思忖一下,躬身答道:“其实地方上有负责的官员,无论是皇子去,还是国舅去,都得分身拨冗盛情接待,灾情紧急,反倒误了事。
不如派个官位低的,送些银钱粮食过去即可。再说入冬以来,无雪干旱,生伤寒疫病者较多。微臣不才,粗通医术,亦曾带领义民多次救助伤兵人员,愿担此任。”
他肯出面,那自然是好的。魏王最喜欢的莫过于肯出头做事的人,“好,爱卿尽管宽心,将需用的人员粮食等备好,早日进发,朕当续发资粮,为卿后援!”
这事一定下来,太子和肃王、宁贽都松了口气,恒王也乐得在洛阳继续安逸度日。本来他就不想去,那种有灾的地方,又不是什么好地儿!爱谁谁,自己又不差那两个钱。跑那么远,没的吃,没的玩,多少贪点东西,朝中那些言官双眼都死盯着,怎肯不上书告状?
刚松口气,转眼王赞又出了个主意。“陛下,为臣此去,估计得两三个月才能回来。山东洛阳,分身乏术。车骑王将军那个案子,恐怕暂时理不了。”
大家这才明白他的真实意图,原来是破不了无头疑案子,怕担责任,脚底抹油,想溜出去呆几个月。外面再说艰难,天是老大,他是老二,一个人说了算。呵呵,好一个狡猾的老书生!
魏王笑起来,“你自管出去办事,家里的事,自有别人代为筹办。小宁,你那些画好了吧?先不要回邺城,你和老四闲着也是闲着,代替王尚书把那个案子查清。”
事已至此,宁贽还能怎么样?说画像好了,那就是好了。说闲,那就是闲,全不念他也是守土有责的一方太守,军事政事那么多,在外地处理极不方便。
看来,魏王是铁了心,要把他困在洛阳,压根就没有放回东边的意思。接下去,这位称孤道寡的陛下随手拍拍御座,冲着王赞笑一下,“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多谢陛下体恤。”王尚书不卑不亢,不喜不愠,举止如常。果然是肚子里能撑条船的首辅气量,寻常人做不到。
一夜的小北风嗖嗖地贴着地皮刮过,残存的零星草木披上了白霜。旷野无边,时有伶仃寂寞的杂树,深闺怨妇似的独立风中候着行人。
全无半点窈窕动人的风姿——叶子稀疏,枝叉上较繁密的地方,往往是乌鸦精心打造的巢穴。湖畔垂柳的叶子犹绿,稠密地枯结在枝头,干巴巴,没精打彩,正如此时的花样美男宁贽。
“我从没觉得这么无聊过!日子一天天过着,多少急等着处理的事不能做,且忙着替别人做这些没要紧的事。”眼看着王赞一行人的车马走远,宁贽对着身边的霍都抱怨。
在洛阳熬油似的熬这几个月,很让这个年轻人焦虑无助。想起邺城太守任上,还有那么多的政事。小事由那些将军和官吏们做主,军国大事只能靠驿马往来传送,路远山遥,一日日的奔波,又怕泄密,又怕处理晚了误事,实在焦心。可又不能回去,就这么被各种琐碎的杂事困在洛阳,眼睁睁地看着匆匆的时光从手指缝间溜走。
“眼看就到冬至,紧接着就是过年。快了,时日更替,昼长夜短,很快就能到漳河边看柳芽了。”霍都慢吞吞地说着,仿佛已嗅到当地新做的酥鱼气息。四季更迭交换,再没有比邺城的天儿更准时的。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与节气歌所描述的农事极合辙。
“我才不要看什么柳芽,宁可看看椿树上新迸出的带点紫色的椿骨朵,尝尝新炸的香椿面鱼儿”。看一眼渐行渐远的车队,宁贽小声说,“这个书呆子王赞,行事总是与众不同,表面看来与我们走得很近,却总是制造各种麻烦,生怕我闲下来会长出绿毛。别看相处快一年了,可还是摸不清他是敌是友。人心难测呀!”
霍都理理他那部白胡子,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挂满白霜的甜柿饼,掰一块放进掉了两颗牙的嘴里,慢慢品味。
口中呢喃不清,犹在说着话,“别担心,小宁,你不会长绿毛的,真正的绿毛龟在那边。”说完朝侧边一努嘴。细分辨,分明是前来送行的太子的背影。
“哈,老爷子,你消息灵通,又有什么粉红色消息不成?”
“那倒没有,不过太子的左眉边是挂着彩的,不定是被那个妃子的长指甲给挠了。内部不安呐!”说罢摇摇头,幸亏自己那个唠叨聒噪的老妻没在身边,才能如此安闲。
安闲归安闲,生活中没有女人,仿佛少了什么。“小宁啊,已到三十而立的年纪,是不是该考虑娶个妻子了?要不把你邺城那几个莺莺燕燕叫个过来,帮着生个小孩子。不能总是这么过,好时光都耽误了,中山国还是需要有个后代传人的。”
一句话说得宁贽脸热起来,他不是没想过这事。前几年每次进宫,姐姐也总是拿这个问题催婚。催急了,他也跟姐姐瞪过眼,说过难听话,“这有什么好催的!时机没到,没有合适的人。总不能跟你一样,胡乱捡个高枝攀。”
气得她直哭。其实心里也明白,宁馨姐是为了救自己,才牺牲了心头所爱。否则即便不能嫁给未婚夫缪冲,也可以给大将军元泰当个小妾,金屋藏娇,郎情妾意,安然度日,不至于落到陪个糟老头子的地步。
牺牲了姐姐,博得了自由,这份深情他实在承担不起。姐姐哭的时候,他也在一旁陪着哭,黯然伤神。时也,命也,运也,怨不得旁人。伤心的次数多了,反而怕见她了。有时心里竟暗自忽略掉这个人,宫里有事也是让鸣玉代去问问寒温。生怕见到她会搅乱心神,沮丧起来,做不成想要做的那些事。
好在宁馨现在信了佛,什么前生来世,弹指一瞬,见与不见,念与不念都看淡了,不与弟弟一般计较。她可以没有自尊,可以放弃纯美的爱情和梦想。也能看在荣华富贵的份上,时不时撒个娇,邀个宠,凑和着跟年老的魏王过日子。唯一挂记的,还是弟弟宁贽的安危。
不过霍都的年纪在那儿摆着,再说又不是姐姐那样的自家人,犯不着跟人家懊恼。国人通常都是这样,喜欢隐恶扬善,在外面装出一个面团团的大方得体样儿。好脾气好东西都留着取悦外人,往往把黑脸臭脾气甩给最亲近的人。什么都不因为,远近亲疏,觉得骨肉亲情是不会被抛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