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多年,好不容易才抹去的不良记忆,在最关键的时候,总会被人提起,当做打击利器,一下下敲打,揭掉伤疤,露出里面满是心酸的伤口。
苦笑一下,什么大不了的。做人不能太爱惜脸面,做过几天贱役,别人一揭短,难受成这样,何至于此!人家缪冲多做十几年,还是眉欢眼笑,主动说出来嘲笑。人与人的承受能力,如此大有差别。
“别费话,我们进去,你放人吧。”
“我不要她们的命,也不要你俩的命。不必进来,备两匹快马,放到门口,叫那些围着的人让开一条路。”
马备好了,两匹,一黑一白,鞍鞯俱全。
两个黑衣人冲出门,每人骑上一匹,飞奔而去,乱箭齐发,没有一箭射中。
众人的眼是不揉沙子的。这两个黑衣人,不为财,不为色,就想把这个酷似元泰的人找出,让他由暗转明,暴露在阳光之下。至于他的真实身份,以后的命运,自然由魏王亲自确定。
“像,真的很像。”宁馨从塔里出来,看到陈苍的第一眼,已做出不是骠骑大将军元泰的判断。
陈苍多年征战,豪侠英武,虽隐姓埋名多年,身上亦有英雄气概;可人与人是有区别的。而陈苍看她的眼神,是惊艳,缺少那种纠结隐忍,强压爱慕的态度。
元泰有情,看她的眼光,是充满怜爱的,如同游弋在和暖春风里的丝丝江南烟雨。两人相见有缘,当时燕国已灭数年,中山国刚亡,元泰奉命率领数十万大军驻扎在邺城休整,顺便扫荡那些散兵游勇,保境安民。
这一日,率领将士夜间巡城,在漳河边上,救的宁馨。
一袭白衣,细弱如柳,随风扑入江中。那时,国破家亡,弟弟宁贽失散,下落不明。寄居中山国的未婚夫缪冲为保护自己被俘,临走时五花大绑,想到魏国大将路承对待俘虏的凶悍狠辣,想必没什么生还可能。
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转瞬间,经历巨变,家国亲人什么都没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再没有在这个冷酷的世上活下去的勇气。
刚从漳水中被救出时,他抱着她,冷水滴答着,****了他的衣服。热烈的气息隔着两人的湿衣,温暖着她细弱的身躯。宁馨本已决心赴死,此时心中有了生的眷恋。这个人的怀抱很有安全感,与那个杀人狂魔路承不同,是个可以依靠终身的人。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仅一眼,已是传奇,足够一生追忆。
元泰当时刚率大军平灭数国,意气风发,英雄盖世,弯弓射天狼的豪气上冲天际。窈窕淑女,仗义男儿,相见恨晚。可惜是敌国的公主,再说他已有了长阳郡主雍容,夫妻结发五年,刚生下女儿鸣玉,相敬相爱。
想到亡国之恨,掳弟之仇,宁馨决定跟着雍容练习武艺。雍容那时正在家里专心养育女儿,见她人聪明,又肯吃苦,教得很用心。她进步很快,尤其是箭法,身体素质也大大增强。
可惜只练了几个月,学业未成,打听到宁贽宫中为奴,后竟因长的好,容貌过于清秀俊美,被魏王挑选为控鹤司花鸟使。
干点粗活儿不怕,做花鸟使,不是什么名誉差事,宁馨是从宫中出来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万一弟弟被侮辱或是净身做了宦官,那可怎么办?他是宁馨活在世上的唯一指望。
谁能救弟弟呢?一个亡国太子,谁救就有不忠的嫌疑。元泰回到洛阳,曾用尽手段,送礼打通宫中关节。可宁贽是在魏王眼中挂号的宠儿,没人能把他从宫中捞出来。虽然这个宠爱,不过是一种对小猫小狗的宠爱,高兴了扔块骨头,不高兴时,想法子讥讽侮辱。
不得已,求元泰以献俘为由,将自己送给魏王,设法博取宠爱,换得弟弟人身自由。
元泰怎么肯?河边相救,将湿漉漉的馨儿抱于怀中,娇弱偎依颤动之时,已惊动私心。妻子怀孕生女,独居数月,一个正常的男人,血气方刚,身体强壮,难免有点别的想法,只是一贯惧内,有贼心没贼胆。
想着或许几年后,战争的事淡忘,求爱妻雍容答应,找机会把这个小美女纳个妾,一妻一妾,坐享齐人之福。可架不住宁馨以死相逼,只得连夜写好奏折,快马送达魏王驾前。说自己抓到中山国公主,即日将到宫中献俘。
进宫前,雍容发现元泰有些神思恍惚,问他,又装出没事的样子,什么都不肯说。以为这些天忙于照顾女儿,忽视了元泰的存在。后来感觉不对,猜到可能是宁馨要走的缘故。
如花美眷,似水柔情,我见犹怜,何况男人。都要走了,宫门深似海,再无见面的机会。两人之间虽情意朦胧,却没什么实际行动,威胁不到自己的地位,何不存些雅量?特意请来丹青妙手霍都,给宁馨画幅小像,聊作纪念,安慰安慰元泰那颗多愁善感的小心眼。
那日宁馨盛装打扮,神情哀怨,翩若春日蝴蝶,意欲随风而去。后找名手匠人装裱好,镶在大厅屏风之上,题为“漳水洛神”。
进宫那天,穿一袭素服,脸色红润,身姿轻盈,恰是16岁的如花少女。
夫妻二人万分的不舍,却也无可奈何。雍容嘱咐她要找机会继续练习武艺,保护好身体。如果自己得便进宫,还会去看她,相助指点一二。此时的元泰,唯有一声叹息。
他盔明甲亮,力能举鼎,是统领数十万人马的威武大将军,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的人物,却连一个小小女子也保护不了,称不起大丈夫,当不得英雄。
可这次回报他的赏赐,比任何一次打胜仗都要丰厚。
魏王喜纳新人。宁馨公主在宫中浸润多年,见惯那些女人们争宠的手段,略略施展一二,对付魏王这个蛮族草原出身的君王已足够。娇憨婉转,强作欢颜,玉体横陈锦帐,屈尽为妃之道。
着意奉承,博得圣心欢愉,赏赐无数。魏王心满意足之时,下旨放宁贽出宫,除去他的奴婢罪人身份,封为国舅,命跟随长阳郡主雍容习学本领。元泰进美有功,官拜骠骑大将军,在洛阳城繁华地段赐一座豪华宅院,金银财宝珍奇物件数车。亲题匾额,挂于正厅之上。
真是莫大的讽刺,堂堂骠骑大将军,竟然成了一个献美邀宠的佞臣。
何况这个美人,还是敌国的公主。曾在中山国作战的那几个将军,心里忍不住得掂量一下,生怕被暗地里打击报复。万万意料不到的,救宁贽,竟成了朝廷众将鄙视元泰,进而排挤陷害他的一个正当理由。
为维护声誉,证明元泰和自己都不是那种献媚惑乱君主的人,救出弟弟后,宁馨为人做事,一惯很低调,除日常衣食用度外,不肯多花用份外的金银;更不恃宠而骄,挑拨魏王与朝臣关系。
想着弟弟还小,怕被奸人引诱,没给宁贽另起府邸。求元泰收留府中,帮着照顾教养,务必把他培养成对国家有用的人材。逢年节时见到弟弟,也嘱咐他要安分克制,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要想着报复,冤冤相报,何时有个尽头?
他们这些人如此忠义行事,别人又怎能理解?想着姐弟俩生的这样好,不做怪为中山国复仇是不可能的。又这般行事低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必是时机未成熟。那些刁恶之人,造出流言,在民间传唱,可怜元泰,也因此受到连累,难以在洛阳立足。
那座宅院,装修好后,并没住多久。派了几个家人看管家业,元泰带着妻子爱女和十四岁的小宁贽,回了邺城太守任上。每日处理军务政事之余,教小宁习文练武,有时让老友丹青妙手霍都带着他四方游历,长长见识。
他不能再看屏风上的玉人,看一次,伤心一次,却又不能好把画收起来,怕被爱妻雍容看出心底那点儿小秘密。更何况,洛阳城那些朝中官员异样的眼光,阴阳怪气的话语,还有那个日渐衰老疑心重重的魏王。
“为善不易。”雍容看他感伤,在一旁劝道。“如果让你再选择一次,会不会还去救河中那个落水的女子?会不会还帮她进宫救弟弟?”
元泰眼里亮晶晶的,毫不犹豫,看着爱妻回答,“我想会的,扶危济困,是为人的本份。如果见了不帮,良心必然会不安。做了,得不到好评,遭人非议,流言诽谤,那是另一种不安,两个不能混在一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