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成烟宫闱殇
安康十六年,七月初七,年仅二十九岁的安康帝驾崩
仅隔三天,皇三子轩辕祎继位,成为了轩辕王朝又一位少年天子。
长乐宫里,香炉中焚着的梅花香幽然袅袅而上香气拂鼻,又因着梅花特有的清爽味道,舒人心扉。
我枕着蓝田玉枕侧卧在那贵妃榻上,双目懒散,手心及指尖抚摸着紫檀木的质感,百无聊赖,泛起了瞌睡,迷迷糊糊中,瞅见一个小宫女跪在距离贵妃榻很近的矮凳上为我扇着蒲扇,使得我在炎热的夏天里,仍感阵阵凉意。
突然,走廊上传来了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声音很小,而且很均匀,直到走到我屋外门槛处止步,我微微睁开眼睛看到,门口的宫女谨慎地接过她手上端着的东西,拂拂手示意她回去,随后又一步一步向我走了过来,身后立着的流苏向她走去,相遇时,掏出腰间长带里别着的银针,微微敞开盖子,杯里的热气白烟似的冒出,只见银针插了进去,待过了一会,抽出银针,合拢盖子,反复仔细检查针端,确定无异常后再将那长约一尺二寸的银针放在杯旁,端起盘子,点点头示意宫女回到她原先的岗位,她转身扭着纤细身姿轻盈走来。
而另外待立的锦绣也走到了我贵妃榻右侧的长脚桌前,流苏轻轻地把盘子放在长脚桌上,锦绣则娴熟地端起那杯子,那杯子是我惯用的,还是年先祖皇帝命皇家御用的巧匠采用西域进贡的上好的玉石打造而成,纵使杯里的汤药滚烫无比,抚摸杯壁却仍然冷气逼人,经历了这么多认贼做母二十年的,亲哥哥娶妹妹的龌龊事,我也早习惯这宫里的不寻常了。
“娘娘。”流苏走到我身前,试探性地唤道,沉了一会儿,我缓慢地睁开眯起的眸子,她便又继续轻声叮嘱,“该喝药了。”
我并没有直接理会她,因为那个跪在矮凳上的小宫女引起了我的注意。她衣着浅绿色的宫服,瘦小的身躯跪在那里微微的颤抖。她是在恐惧吗?我不由得讥笑起来。
“你过来。”我的头向她侧去,将原本闲置榻边的右手猛的抬起,食指伸出,其余四指拢在一起。
那宫女便是一惊,原本附着的身子像后一倾,立了起来,蒲扇掉到了地上。可头却是连抬都不敢抬。
“太后娘娘叫你过来。”见她反应如此迟钝,流苏提醒道。
似是回过神来,她的右腿滑下矮凳,右脚踩地站稳,左边随之,立直,头仍不敢抬起,走了两步,便在我的榻前跪下。
“刚刚进宫?”我问道,虽是询问却又在语气中不加含一丝情绪。
“是。回太后,奴婢入宫已经两。。天了。”不知她是不是紧张,这么简单的话,却也发音不清。
“是谁派你来哀家这里的?”我这一问,就连流苏锦绣都有些发愣。
那宫女想了想似是开始斟酌,沉了一会才回答道:“回太后,奴婢原是选秀入宫的,第三选未能得皇上青睐,便被李公公指来长乐宫伺候太后,今天是第一天来长乐宫。”
“李公公?锦绣你猜猜看是哪个李公公这么大的胆子?”锦绣刚想回答,却又让我拂了回去。
呵呵,才第一天来长乐宫便能被派到我跟前伺候,看来是来头不小呀。
“抬起头给哀家看看。”
听到这话,那宫女才缓缓地抬起头,让我看清了这张尚且稚嫩的娇靥,青涩却很是清秀,五官尚未长开,但眉宇之间绝压盖不住日后的绝色。我细细地打量起她,她的眸底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她内心的迷茫和恐惧,还真是我见忧怜。
“哪家的姑娘?”打量了许久,我有开口问道。
“吏部侍郎梁远之女。”
吏部、梁远、呵呵,我冷笑着,果真皇帝对我还是有防备的。
“噢,说起来倒是和哀家沾亲。”我的嘴角微微上扬,这个梁远是我父系那边的表侄,我还记得若按年前安康帝还在我膝下尽孝的时候,他是那年的状元郎,只可惜好日子不长,没几年我的儿子就遇到了他口中所谓的真爱,和他父亲的一样,都是别人家的女人。
“不敢,奴婢。奴婢不敢和太后娘娘攀亲。”宫女一下子匍匐到了地上,还真是折腾。想想看桑家一党——依附于我的外戚还真是丢脸,调教出了个这样胆怯的女孩。
“你的名字是什么?”
“偲芸,人思偲、草头芸。”宫女认真答道。
“卢重偲,其人美且偲,偲是好字,芸不妙。”我戏谑着。偲象征才华,而芸本是一种植物叶互生,羽状深裂或全裂,花黄色,香气浓郁,可入药,阳华之芸、芸始生之说,吕氏春秋和礼记中均有记载,而我仅仅应芸字有花草枯黄之意而否定它,实属故意。
“不如叫偲娜吧,娜有美貌之意,一偲一娜,方成一双。”
宫女愣了愣,便磕头谢恩。
偲娜、采纳、呵呵。
“偲娜,你先下去,一会儿哀家会让李公公亲自送你去太极殿伺候。”这亲自两字我是咬了重音的,既然是皇上把偲娜送到我这来,试探我是否还贪恋权位,我又何不送个送水人情再送回去,只是不知道这下子祎儿可否会辣手摧花。
偲娜的脸顿时红了起来,起来福了一下,便退了出去,强烈的喜悦似乎已经让她忘记了恐惧,但她却没能看清处自己现在的真实处境。
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我不禁想到当年的自己,也如她一般的年华,怀揣着一样的使命入宫,却在内心深处都期许遇得良人,正所谓豆荚方盼君情意,只可惜,莲池那畔淤泥深。
“该喝药了。”待她的背影走出我的视线,我这才仿若想起早该完成的事情,笑着提醒着在一旁端茶已久却屹立不倒的锦绣。
所幸的是这杯子的隔温材质,里面的汤药并没有变凉,锦绣举起杯子递给流苏,流苏欲揭开杯盖,我出言阻止。
“哀家自己来。”流苏便收回了抬起的右手,转而托起杯底,也同偲娜一样跪在我的榻前,只不过比她更加小心谨慎,容不得半点马虎。
“锦绣扶哀家起来。”我唤道,锦绣听了,忙走了几步到我榻的一侧,我微微起身,却觉腰上一痛,身子有些吃劲,锦绣就轻轻推起我的后背,然后用其中一只手托住,另一只手扶着我的肩膀。
如此费力地起身,我心里不禁抱怨自己老了,也抱怨起这当年在那不见天日的朝华宫落下的病根。
见我起身,流苏低下头,举起了一直端着的杯子,我也伸手接了过来。
杯子到了眼前,我又再一次不厌其烦地打量着它——我的至爱,多少年了,它一如当年那般通透无暇,上面雕琢的凤凰也还是那般栩栩如生,杯盖上的夜明珠看起来黯然无光,却只有在无光的环境中才能发出各种色泽的晶莹光辉。
而我哪?老了真的老了,在这后宫的几十年里,我经历了憧憬、悲哀、憎恨、痛苦、冷漠。一次又一次的生离死别,我早已忘记什么是快乐,当算计成为了一种习惯,我也早已麻木。后宫里的气氛早已让我厌倦,哪怕如现在一样身居万人敬仰之高位,性子也逐渐起来,心绪却还是这般。
几十年前自己的那份诚惶诚恐以及小心翼翼,亦如隔世。
女儿时常讥讽我是一个没心的女人,我知道她恨我,因为我对不起她,我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理该恨我的人有很多。可是又有谁曾问过我,我是否愿意这一切的发生,又好比当年入宫时,我有可曾是为了什么?我只知道我的爱情友情哪怕是最基本的亲情,都被这无情的深宫逐渐消磨。这该死的命定凤身……
“咳咳…”我揭开杯盖,便被杯里冒出的药味呛地咳嗽起来。
一旁的锦绣忙询问起我来,连跪在地下还未起身的流苏也不顾礼仪抬起头来,一脸紧张的样子。
咳了一会,便停了下来,我挤出一个淡淡地笑容,“无碍。”二人这才放下心来。这两人跟随我多年,可以说是我养大的孩子。每当看到她们,就好像红袖和绿绋又出现在我的面前。红袖的死、绿绋的嫁,她们都是为我而牺牲的,这份债真的好重。
我不相信命,更不相信那该死的命定凤身,所谓命,不过都是那些失败者的自我安慰罢了。但是这种谬论还是牵绊了我的一生,事到如今,当所有的一切真的已成定局,我是不是也该说一句命该如此?
我本的不想再去争了,皇帝和那些老臣的战争,容我不得,就随他们去吧,毕竟一朝太子一朝臣。只希望祎儿不要也为情所困,再重复轩辕王朝历代皇帝的悲剧,能够做一代名流千史真真正正以江山社稷为重的帝王。
说着,我又端起杯子,药入舌尖,很是苦涩,口腔不住地哆嗦,后背也觉得有一阵寒气,眼角也流出少许泪来。索性,我微微扬起头,强忍苦涩,一股脑地把药都灌了进去。
就这时我的宫殿门口守着的小公公,跑了过来,锦绣下去拦他,我利用这个空档示意跪立着的流苏起来。
小公公身子微向前伸,向流苏行了礼。流苏训斥了他两句,便让他回话,他说明了来意,流苏便让他候着,转身慢步向我走来,待走到身侧,她便答道,“回娘娘,刚刚伺候在忆雅阁的大宫女到长乐宫宫门外要求拜见娘娘,说是忆雅阁的景太嫔病重,想见娘娘一面。”
景太嫔、忆雅阁、呵呵,我的眼前开始浮现出一个动人的女子,那一年在先祖皇帝寿宴上,一舞惊魂的女人,那个用尽一生与我作对的女人,那个被他称做雅卿的女人,和我一样,不,甚至比我更可怜的女人。至少,我得到今天的地位,而她那?即使当日宠冠后宫,还不是一样没能真正得到那个男人的心吗?
一想到她,我就不禁好笑起来,十多年了,自从先祖皇帝驾崩后,我还从未见到过她,她也是从那一天起,就再没有出过忆雅阁的的门。先帝登基,先祖皇帝的妃嫔们,有儿子的随儿子到封地当太妃了,无儿女宫阶低的,都被送到静庵剃发为先祖皇帝祈福,剩下的有点名位的或生下帝姬再者儿女早夭的都被送往北苑静养,唯独这个女人,被我刻意遗忘。她倒是有一个女儿,可惜送到匈奴联姻去了,我舍不得她去北苑,但也不愿把她和千寻一样留在身边,便随她了。
“你也是新来的吗?”我看向那个小公公,淡淡地问道。
小公公一时有些不明所以,走到我的正面前,低着头,回道:“回太后,奴才小谭子在长乐宫当差两年了。”
“两年了,那也该明白哀家这长乐宫的规矩。”说着我话锋一转,“你这奴才居然敢在哀家殿内放肆,冲撞哀家,你们总管公公没有教过你规矩吗?”
这话一出,着实把小公公吓的跪在了地上。
“回太后,奴才、奴才…。实在是…。忆雅阁的太嫔是太后娘娘的妹妹,人命关天这…。奴才……”他语无伦次起来,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大胆!哀家的心思岂是你这个狗奴才可以揣摩的。再者,景太嫔病重与你何干?你到底是长乐宫殿奴才还是那忆雅阁的奴才!”我字字如箭,每一箭都足以治了他的罪。
他自是明白了自己的失策,他跑进来自是想邀功的,他以为那景太嫔与千寻一样是我珍视之人,便不顾章法,越过这些通传的人想直接告知,只可惜,我素来不喜这种自作聪明,没有才能,有不肯脚踏实地,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人。小公公听到,原本跪着就在抖动的上身,终是支撑不住,前倾到了地上。
一向开朗的流苏把持不住,偷偷地嗤笑起来,稳重的锦绣眼里则尽是鄙夷,我装做没看到,也知道她们想的是什么,用少时玩笑的话说这就叫拍马屁没拍好反拍马腿上。
“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奴才小魏子不懂规矩,请太后饶了奴才这条贱命。”小公公嘴里嚷嚷着,头不住的往地上磕。
顿了一会,我又说道,“哀家可不要你这条狗命,拖下去,交予内监房处置,再也不要出现在长乐宫了。”
此音刚落,柱子后面闪出了两个原本隐秘的侍卫,把这额头已磕得红肿的小公公拖了下去。
“还好没有脏了咱长乐宫的毯子。”流苏看他们走远便下去检查刚刚那个小公公跪着的地方。说是毯子,其实不然,因为是夏天,地上铺的不过也只是薄薄地一小层上等真丝,不像冬天地上会铺一些动物的皮毛或棉絮,所以这磕地地滋味也不怎么好受。
桑妤思病重了,是该看看去。我冷笑着,招呼着锦绣,说道:“也别让忆雅阁的宫女久等了,让他回去告诉她主子,哀家这就过去。”
锦绣福了福,说道:“奴婢遵旨。”然后转身走到一个内侍宫女面前叮嘱了她几句,便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