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李豫是悲伤的,他早已知晓自己从未逃出黑暗中被人掌控的事实,他不惧怕有一天会如同武惠妃、或者王忠嗣将军一样,在谎言中屈死。多年战场生涯,一次次的残酷杀伐就是他最好的导师,他理解生死,也理解天意。乱军丛中的一支冷箭,尸山血海中蔓延的瘟疫,他一直都知道,死亡对他如影随形。
他为战友收尸,他安慰崩溃家属,他看到了绝望与悲伤。他是死里逃生的人,他一直这么觉得。他希望自己死时没有绝望,他希望自己拥有的死亡和一场走马观花一样,轻快有趣,亲近他的人不必悲伤,而仇恨他的人也无从得意,因为他死的了无牵挂。
他再次看到时,在夜幕的天空下,灼眼的火把聚集着他的李豫的心中有着一种坦荡。
从黑暗一个女人走到了李豫眼前。是太真,一定是。李豫如是想到。
但并不是太真。她虽也有几分姿色,却远不及太真那般惊心动魄。这只是个穿着吐蕃服饰的蛮夷女子。她头戴一顶无边圆帽,身披青袍,下着毛绫裙,双袖垂至地面,满头乌发被编成无数条大小的麻花辫。李豫瞧见她耳垂的一双月牙吊坠,在吐蕃能耳带双月的必非凡人。
李豫有些庆幸,也有些失望。
李豫疲劳的问到,“你是何人?”
那女子面无表情,如同入定的和尚,脸上毫无烟火气,她慢慢说到,“依照你们唐人的习俗,我应该是你姑姑。”
李豫是聪明人,这女子这么一说,他便知晓了她的身份,李豫说道,“当年中宗之女金城公主下嫁吐蕃王尺带珠丹,我没记错的话,金城公主只为尺带珠丹诞下过一女,而据闻此女心智胆识犹胜男儿,名唤月奴,是你吗?”
那女子微略点头一笑,说到,“人说河西的广平王是个多智之人,现在看来反应确实很快。”
李豫露出苦笑,他此刻沦为敌囚,却被敌人夸为多智,李豫只感到万分的羞愧,他悻悻的说道,“反应快到被你俘获?”
那女子安慰李豫说道,“你不要介意,这次计划确实非常巧妙,你会被俘一点也不丢人。”
李豫听罢此言,并未觉得好些,丢人的是被俘,而不是俘获自己的人是否聪明。
“你的安慰毫无意义,我更想知道我是怎么到这的。”
“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希望你理解两国交兵,有些情报不可以透露。”
李豫看着自己手脚上缠绕的镣铐,他说,“难道我还有机会把情报带出去?”
月奴伸出自己的左手,只见手掌心有一道贯穿的旧伤疤,她说,“以前我也像你这样,几乎就是绝境,我当时也不认为自己能逃出生天。但我终究还是成功逃脱了。所以我相信事事皆有万一,太得意忘形之人,早晚会给敌人一个取自己性命的机会。”
李豫对此深有体会,如果不是得意忘形,自己也不至于深陷囹圄。李豫很佩服这女子的心思缜密,看来确实不负盛名。
这女子本是吐蕃王尺带珠丹与金城公主唯一的女儿,按理说她应该在布达拉宫里娇生惯养才对,她五年前首次作为吐蕃名将苏毗的谋士出现时,确实在吐蕃被当成笑谈传播,但日后吐蕃与大唐一次次的西南冲突中,她逐渐让世人收回了轻视的目光,以至于数年来在剑南道诸将中此女名望更胜苏毗。而真正让远在陇右道的李豫也认识此女,还是一年前她挑唆云南王阁罗凤叛唐自立的事件。那次事件关系重大,震惊朝野,而她的名字也因此被大唐所有的将领知晓。
“我不明白,如果你什么也不打算说,那么你何必亲自来见一个阶下之囚?”
“我最近被派遣到北军任职,而我们吐蕃的北军直接面对就是你们唐人的陇右诸将。”
李豫咬牙切齿的说道,“听说你在剑南略有些作为,可惜陇右不是剑南,你们吐蕃人来陇右除了留下尸体,没有丝毫作为。”
“没错,陇右道诸将确实可怕,我们几代人都曾在那里折戬。而你是陇右排名第五的名将,所以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嘲讽,我们很服气。”
李豫轻笑了一声,他说,“这陇右排名第五的名将?有这个排名吗?”
月奴也随之一笑,笑容可人亲近,气质风轻云淡,这一笑如同花开,却有几分让李豫着迷。可李豫知道,这女子虽然看着如花似玉,但一个能在男人的战场上博得名声的女人,必然不是易于之辈。李豫提醒自己,此刻文质彬彬的女人是个欺骗,她要的不过是让自己放下警惕,在内心上瓦解自己。
“这个是我国在陇右吃过败仗的人总结出来的名单。”
“我想知道前四都是谁?”
“第四是安思顺将军,第三是高仙芝将军,第二是哥舒翰将军,第一是王忠嗣将军。”
这女子的语气充满敬仰,李豫却觉得太过虚伪,这几人手里的吐蕃人命,都能填满一座城了。李豫说道,“是根据打趴你们的次数来排名吗?。”
月奴也跟着点点头,她说,“是根据他们带兵能力来排序。”
李豫差不多明白了这女子接下来要说的,他打断月奴之后,说,“谁管你?我想知道这里是哪?而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里是吐蕃,而我想听你说说他们的情况。”
“情况?很糟糕。王忠嗣将军死在长安了,哥舒翰在鄯州醉生梦死,高仙芝被贬成白衣,安思顺在塑方安享晚年呢。你们排的五大名将,第五名的李豫,那个蠢货现在正深陷吐蕃,为贼人讲解陇右的军情。”
月奴看起来一直风轻云淡,即便李豫的言辞已经接近冒犯,而她像个包容弟弟任性的姐姐,以一抹轻笑盖过李豫的牢骚。
“高仙芝将军虽然官职贬为白衣,但安西都护府的军权还是由他掌控。而关于哥舒翰将军的醉生梦死,我看不见得。我们有人进入过鄯州的军营,军容齐整,军势雄壮,这不像是个醉生梦死的人在治军。”
李豫冷笑一声,说,“你知道的比我还多,问我作甚?”
月奴摇摇头,说,“我知道的是他们的行为,我想知道他们的为人。”
李豫哈哈大笑起来,他调侃道,“问为人?你选夫婿啊?”
月奴也陪着笑了一笑,她很快就恢复了那身云淡风轻的做派,说,“想要料敌先机,知道他的为人是很重要的一步,请你告诉我吧。”
李豫有点摸不透这女人的思维了,他说,“我为何要告诉你?”
“因为告诉我对你没有坏处啊。”
“去你妈的。”
她似乎不太喜欢这句“去你妈的”,她的脸上稍微僵硬了一下,立即便恢复了原有的气质。
“你已经深陷牢笼,日后的战况不论如何发展,都不会再牵连到你。你已经没有必要再保守着军情了。反正你已经败无可败了,你的仗打完了。”
“我是李氏皇族子孙,你指望我苟且偷生吗?”
“有何不可吗?”
“李氏子孙头可断志不屈。”
“当年武曌改朝换代时,李氏子孙可没那么坚贞不屈。”
李豫被这女子说的越发心烦,其实他不是个愚忠的人,他只是没有背叛的理由。
他们陇右道诸将虽然不和,但到底是并肩作战多年,为了自己的一身安危出卖千万陇右军士,他颇为不愿。他本身就是随时准备好死在某天落下的屠刀之下,他对生死并没有太大眷恋。因此以他的生死为条件的威胁他背叛,显然还不够份量。
“那又怎样?我就是一个坚贞不屈的李氏子孙。你也不用多费唇舌,只管上刑,说不定我熬不过就招了。”
月奴摇摇头,她说,“你是皇族,我国不会对皇族上刑。”
“那你可以试试伺候我一夜,说不定我舒坦了,你要知道什么都可以。”
月奴显然有些沮丧,她说,“我还以为你们李唐皇族会是知礼的人,是我错了吗?”
李豫猖狂的大笑起来,“碰巧我是李氏的败类,否则也不会被你们俘获。”
月奴有些可怜的看着李豫,她目光中有可怜,也有同情,像个过来人看迷途的孩子。
“可是李豫啊,你真的喜欢李氏皇族吗?”
“……”
月奴颇有深意的说道,“你怕的,我都知道哦?”
李豫惊愕的发现,自己恐惧的回忆似乎被她知晓,这个女人一瞬间变得如同杨太真一般可怕。
“你……知道什么?”
月奴突然笑了起来,这个笑不同与前,她笑的不再云淡风轻,而是有些……邪恶!只见她脱下头上那顶帽子,一个类型眼睛的符号在月奴的额头一闪一现,终于它成了一只真正的眼睛。
“我知道打破黑暗的方法!”
李豫盯着月奴额头的第三只眼,沉默良久之后,他说道,“那你说来听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