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去给您打开水,拿着玻璃杯就出去了。
我需要冷静一下,我有点后悔被好奇驱使来这儿,心底明明害怕得要命,人却异常激动,我没想过有生之年真的能看见这种东西,太奇了,甚至让我有种死也值了的感觉。我从没见过真枪真刀的风水异术,人人都说高爷爷有真本事,他也只是教我看山川地貌,什么喀斯特地貌,这教的不是风水,是地理。
刘老爷子和我聊了接近一个小时,我想着该去找顾西杰打声招呼,就往外科那走,他说自己今天值班,保不准还在调戏小护士。我走到外科门口,忽然看见办公室大门紧闭,有两个年轻人坐在外头,我看着挺眼熟,对方显得也这么想,死盯着我猛瞧。
我担心外科来了急诊,掏出手机给顾西杰发了条短信,没想到普外科门一开,他直接走出去,反手关上门,就在这短短几秒里,我听见有妇人的嚎哭声,“连大夫——你救救我们家老赵!他前几天还好好的!今天忽然就这样了——”
门内一阵骚动,有好事者在附近聚集,顾西杰走出来没多久,忽然有人猛地拉开木门,大跨步走出来,边走边不耐烦地摆手,“都说了我没事,身体好得很,你瞎操个什么心?!连大夫,对不住啊,我妻子有时就爱大惊小怪。”
男人气宇轩昂,说话掷地有声,看起来完全不像有病的样子,他一开口,那两个年轻人立刻跳起来喊“经理”,他妻子还拽住他不肯走,老赵和连大夫两个低声说了好一会话。男人才说动他妻子,几个人前前后后地下了楼梯。
我见了那男人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在徐先生门口出现的西装男吗?他没看到我,我倒是看他看得很真切,这个男人的双臂和颈部,都有一条清晰的青紫色痕迹,很像老年人脚背上静脉曲张的血管。
回去的时候,刘老爷子正在看报纸,我放下水杯,“老爷子,能跟我讲讲您是怎么认识徐先生的吗?”
我把遇上的两件怪事给他说了,刘老爷子沉吟片刻,脸色不太好看。
我问怎么回事,他只说,小伙子,把你手机号码给我,这事我说不准,还要问问别人,我倒是能跟你说说徐老先生。
刘老爷子一开口我就镇住了,我没想到这件事发生在五十年代,这么早,那时新中国才刚成立没多久,刘齐风还在上高中,他母亲体弱多病,平时只能做简单家务,其他事都由他父亲操持。
1956年那会,中国刚开始实行火葬,农村人比较迷信,总觉得火葬太痛苦,绞尽脑汁要把老人偷偷土葬。村里都用同一个风水宝地,大家都不说破。
村里的木匠韩老头去世,战祸年代活到七十多岁,家里按照喜丧给办了,可下葬没几天,韩老太半夜老听见梁上有东西在跳,打手电筒看,什么都没有,家里也总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萦绕不散。
有一次那东西晚上忽然跳起来,声音仿佛铅块砸在石壁上,响得惊人,把儿子媳妇都吓坏了,韩老太抱住孙子一宿没敢睡,第二天就急匆匆去找韩老头生前的朋友。木匠墨线因其刚直不弯,常用来驱邪,那位朋友便拿出家里的墨线,染上朱砂放在横梁之上。
墨线这一放,那东西半夜果然消停了,可没过三天,韩家儿孙就病倒了,一下子病倒两个人,而且病得非常凶猛,先是喊浑身发冷,接着就脑袋发晕说起胡话来。
韩老太吓坏了,老天有眼,这一家人扛过去这么多年的战乱,韩老头这个死鬼在坟里也不会福荫子孙,有什么用哦!神棍束手,韩老太没办法,当天提了两壶老头舍不得喝的苞谷酒,到刘齐风家里,求医生救命。
在村里,另外一件大家都不说破的事,就是刘医生的爱人会风水堪舆。
刘齐风父亲是医生,正经读过医科,平时没少被江湖医生搅场子,特别烦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刘老爷子的母亲叫张素宁,是个大家族侧室的幺女,一家人都在南京大屠杀里死掉了。以前她帮刘医生亲戚看风水,刘齐风他爸还很不高兴,叫她别整这些旧社会的遗毒。
后来她的名声渐渐传出,城里的大官都来请她看风水,张素宁忽然躲在丈夫身后,摇头否认她干过这种事,说自己连字都不识。从此以后,她只私底下帮村里人做点事,只要是隔壁村神棍能做的,张素宁一概不碰。
刘医生蛮高兴的,两人结婚十几年,连拌嘴都很少,说明心意上有默契,他应该一直知道妻子有些本事,但鬼神之说太诡秘玄妙,少接触总归没有坏处。
韩老太一进门,就先给刘医生磕了几个头,他赶紧把老太搀扶起来,老太把苞谷酒恭敬地送到医生怀里,立刻冲站在门口的张素宁嚎哭起来,“仙姑哟!老婆子求您救命哪!隔壁孙瞎子干不了——我儿孙都撞邪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活哟!”
刘医生一听就炸了,“什么?生病了?怎么不早来找我?你是不是又乱来给他们喝符纸水了?!”
老太知道张素宁不会当面忤逆丈夫,赶紧摆手否认,刘医生也不停他说,踹上包就往韩家跑,张素宁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结果医生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什么毛病,只是浑身打寒颤,韩老太牵着宝贝孙子的手哀求道,“仙姑,您瞧——”话没说完,刘医生就怒道,“别喊仙姑。”
张素宁笑了笑,叫丈夫别生气,然后用台子上现成的朱砂画出一道弯曲的蛇形,鲜活到仿佛能看见它昂头吐出鲜红的信子。刚画完,就听见梁上传来轻微的碎裂声,一条腐烂得只剩下枯骨和蛇皮的小蛇骨骸掉在地下,老太的儿子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
韩家确实有人保佑,那条活在梁上的小蛇就是韩家的家蛇,保平安聚福气,韩老头生前一直在供奉小蛇,死后供奉也没断。可韩家人没想到,这条小蛇其实几年前就死去了,家蛇尸体尚在,就被脏东西借尸还魂搞怪。
墨线驱邪,进入家蛇尸体的东西估计有印象,没敢轻举妄动,当它发现避邪之物对它没用后,当然要发狠,对这家人报复。张素宁确实有本事,只用朱砂迹就能骗过那个脏东西,让它以为家蛇回到这地方,吓得它不顾形体就跑掉了。
当天韩老太邀请刘齐风一家吃饭,他爸妈都没答应,老太只好一路把两人送回家,巴巴地拜谢了几千次。张素宁到家后开始择菜淘米,这时有个乞丐从门口爬过去,求她给碗水喝。
那个乞丐,就是徐老先生。
刘齐风他爸妈心地好,徐先生腿断了,身子虚弱得不行,全靠他爸妈照顾好的。奇怪的是徐先生离开后,没过几天,刘齐风他妈就发了一场高烧,昏昏沉沉地睡了七八天。张素宁醒来后,罢手了一切和风水道法有关的东西,安心在家照顾丈夫孩子,九年后因病去世,死前看孙子长到一岁多,也算享到了福分。
后来刘齐风进军队,在那场席卷全国的大灾难里没受太多影响,他随军队驻扎在南京军区,偶然遇见徐长清(我现在才知道他大名),两人谈起往事都很唏嘘。刘老爷子虽是长在红旗下的那一辈,可自小见多他母亲做事,私底下信鬼神风水,见他有这个心思,徐先生就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学。
当然,两人不会以师徒相称,徐先生说你爹妈救过我的命,我们不能这么喊,我教你的东西也不是我的,其实是你母亲当初托付给我的,这几本书你拿回去看,哪怕只能看懂一半,也比其他人强上几倍。
刘齐风知道他妈藏着几本书,说我偷偷翻过,上面写的什么字啊,根本看不懂。徐先生说,你拿回去慢慢看,这是我抄写下来的,你一定能看懂。
老爷子在军队里不看这书,退伍后才回家慢慢研究,书里大多讲的是看山川地势,人的面相精气,还有一些教人改风水的法子,使墓葬能福荫后人,横死的不至于诈尸作怪。可他越看越心惊,因为这几本书里,提到了养鬼的法子。
书上没说细,只说要用出生不久的八字金德旺的婴孩来弄,金越多小鬼越恶,恶到只要能吸人精气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需要在脖颈处绕上一圈细细的银丝,方能自如牵引。刘齐风就想到,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母亲手腕上就有一只缠丝银镯,他问这是什么东西,他妈就说是从娘家带来的嫁妆。
张素宁的家人早在大屠杀里死光了,哪里还有嫁妆?
刘老爷子忽然感觉后颈发凉,他想起其他更多事,在他上小学之后,他妈身体明明不好,却坚持和他爸一起去外村看病,总是挎一只盖着蓝布的竹篮,从不打开给人看里头是什么。
他找到徐长清刨根问底,徐先生抗不住他连番追问,大概也怕刘齐风在自己这问不到会去找别人,让外人知道这种事,只能告诉他,张素宁,其实不能算是人。
若是把她的八字命格给人算,只会算出来她八字全水,十六岁那年就该暴毙,可刘齐风他母亲一直活到四十四岁。
徐先生问他,你听说过烙阴吗?
张素宁是大家族侧室的幺女,正房的女儿嫁给了皇亲国戚,做高官的老爷脾气暴烈,惹到了乱世昏君。一家人逃难似的南下,在南京城住了下来。
老家回不去,一大家子人在风雨飘摇中不知何去何从,有人就听风水先生的话,想从族里选个人去看阴间的堪舆。阴间堪舆与阳世运势相对,找活人去看就是窥探天机,逆天改命,对自身和后代都不利。
这叫烙阴。
烙阴和单纯的阴阳眼有很大区别,阴阳眼越过界限能双目视鬼,烙阴看不见鬼,她能看见的是阴间的五色气脉,煞气横流,财气涌动。风水先生说这丫头八字全水,性淫,命里漂泊无依,不是好命,适合烙阴。一旦成了,这辈子半截身子相当于埋在土里,断子绝孙,当然只绝她的后辈,相当于最恶的诅咒。
当家的老爷思索很久,最终答应了,他察觉到中国那时的动荡不安,他想保住这一大家子人。
张素宁烙阴时才十六岁,一能看见阴间的堪舆,能看见人的气,她就被吓得大哭不止,浑身发抖。她看见风水先生身上被黑气包裹,涌动的黑气黏如泥沼,从中还不时传出婴儿重叠在一起的哭声。
她看见整个南京城的五气,财煞福王衰,南京是六朝古都,王气和煞气最盛,可那时她看不见一丝王气,财衰福三气也薄如丝缕,只有暗红色的煞气不断从虚空中翻滚而出,源源不绝。
张素宁想告诉老爷,喉咙却似乎猛地被人揪住,掐得她眼冒金星,满眼都是黑色的鬼影在笑,她瞧见有一截截枯骨在半空中戳在她的五脏上,戳得她眼冒金星。
七
她明明是不该看见鬼的,阴间东西看不见,她才能清清楚楚地看透地底下的五气。张素宁立刻懂了,正因她想透露天机,这些东西才会出现,都是穷凶极恶的鬼在找垫背的替死鬼,磨牙利齿地等待一场血腥的饕餮盛宴。
当天晚上她就收拾包裹逃离了南京城,一路逃到安徽六合附近,她识字,也会算术,一看就知道是逃难的大家闺秀。刘齐风他爹不顾家人的反对娶她进门,婚后不到两年,张素宁就给丈夫剩下了一个大胖儿子。
当初逃难时,为了搞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她把风水先生的书偷了几本带走,张素宁轻易就能通阴,就算自学,道行普通人一辈子也比不上。
她自学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保住丈夫和怀里的儿子。
她这辈子都记得,那个风水先生盯住她的脸断言:命中全水,性淫,漂泊无依,断子绝孙,从此半截身子在土里。
张素宁阴气太重,不敢出手乱改命,稍有差池就会被恶鬼伺机而入,可儿子一天天长大,她第一次体会到家庭美满的甜头,实在不能眼睁睁地让她的命数克死最亲的人。
其实这事,有很简单的办法解决。
这个办法,就是吸精气。
阴气重会损耗亲近之人的阳气,吸活人的纯阳精气,说简单点就是自产自销,不损亲人的身体,还能大大加深自身的道行。张素宁没有选这个办法,她知道吸精气对凡人来说是致命的,她不想伤人性命,可她一定要吸取纯阳精气。
所以她挑家兽下手。
家兽就是养成精的动物,通常和一家人的祖上有很深的渊源,就自愿留下护佑他的后人血脉,平时都瞧不见,只有家中命数急遽变化时才会出现。
我听说过的家兽,最常见的是蛇和鸟,也听过猫狗鸡岁数大了成精,可成精后大多会害人,反而是看起来和人没什么感情的动物会遁入老宅,守护家人。
家兽都是吸收天地灵气修炼的,蛇属阴,鸟属阳,一旦化身家兽后,它们的气就不再单纯了,必须阴阳调和才能养得好家里的活人。家兽横死一般都是极其不详的征兆,但是家兽离开倒不算大事,虽然不再有灵庇佑后代,只说明家兽和这家人的缘分已尽。它多年的气息还留在原地,短期内只要不做有损阴德的事,家人的命数不会大变。
张素宁走访他乡,就是寻找老宅里的家兽,她能看运势,家人若是运势强阳气旺,她才把家兽带走,免得别人家道立马衰败。她的确养过小鬼来御,帮她抓住家兽吸取精气。
至于韩老太家那一出,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杀死家蛇的正是张素宁,她也把蛇尸骨远远地抛掉了。
没想到韩木匠成鬼后发现家运变化,死了也要给家人提个醒,才借尸还魂到蛇身上,在梁上拼命闹腾,就算是亲人的魂魄也改不了阴气重,害的子孙忽然发病。张素宁只好用朱砂化为家蛇形态,骗过韩老头的魂魄才算完。
徐长清是正统风水师的传人,专门擅长墓葬一派,乱世间自顾不暇,谁还有精力花大钱下葬。本身家业都耗掉大半,徐先生又被当地的军人骂做牛鬼蛇神,打得连老家都待不下去,一路流浪到六合附近。
他学过面相,可理会敲门算命的人还没有施舍给他半碗粥的人多,刘齐风他爹心地好,收留他养好断腿。有一天刘医生不在家,徐长清看见刘齐风他妈在太阳底下择菜,脑门一下就渗出冷汗来,他分明看见有小孩抱住女人脖子撒娇,小手还一下一下捋女人的头发,可地上根本没有小孩的影子!
那小鬼反应快,一察觉到生人气息就转头,徐长清一看,妈呀,这哪是小孩?!它整个身体都透出死白,脑袋上没头发,脸像在水里泡久的死人皮一般皱巴巴,两只眼睛根本没有眼白,只有黑漆漆的空洞。
徐长清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女人低声说了句话,小鬼咧嘴一笑,不见了。张素宁根本没转身,依旧边择菜边说,“你莫怕,我要是知道你能看见就不会放出来了,小鬼待在里头太闷,它不会害你的。”
徐先生模样和乞丐比还要落魄几分,坎坷境遇可想而知,人混得不能更惨时胆子反而大,他干脆坐在地上和张素宁聊起来。他看过对方的面相,骨骼分明前额饱满,脸庞上一点墨痣暗印都没有,说你真有福气,出生于大富大贵之家吧?
张素宁听着就笑起来,“我命好,你算算我的八字,就知道我命好不好喽。”然后就说出当初那个风水先生说的话,没想到徐长清嗤之以鼻,说纸上谈兵,片面之词!
如果人的一生就靠八字命格定下来,人这辈子都活着干嘛,要算命先生干嘛?都说一岁小儿莫算命,生辰八字要结合人的品行道德,家宅风水甚至是职业一起看,若是心善聪慧,命中全水,那便是天元一气,生养万物的好命,单凭八字就乱下结论,不是别有用心就是缺心眼。
没想到这一番话说完,张素宁怔住了好久,过了半晌只有两行眼泪落下,说了一句,当初我碰上的风水先生若是你就好了。
不管如今说什么,烙阴痕已成定局,张素宁不可能回到那时候把命改回来,只能继续拖着半阴不阳的身体照顾孩子。徐先生说,我知道你不愿害人,其实想要保住儿子,我有一个办法。
张素宁急忙问是什么办法,徐长清如实相告,若是不想让自身阴气害丈夫儿子,可以想办法庇佑二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迁走祖坟,将先人尸骨埋在百年不遇的风水宝地里!
刘医生家里几辈都住在村里,祖坟不难找,可迁坟这事就难办了,他容许妻子做这些事,一大半是出于爱护老婆,不愿为此多吵嘴,一小半才是半信半疑,觉得鬼神之说可能有它的道理。他在村民面前一向是无神论,怎么可能公然迁坟?
徐长清说这好办,你能看见阴间堪舆,基本把这事的难度减小了一大半。他趁村里人不注意的时候,偷摸跑去在刘家祖坟,用柳叶条扎出四方棱形,在里头盛满坟上的土交给张素宁。
这是刘齐风他母亲最后一次过阴,半夜里她把这方土放在床上,一闭眼就看见一群模糊的人影,她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他们穿的衣服款式都不一样,有人还留着清代长辫子。
他们站在一起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张素宁一开始还有点不安,但是她能感受到,这群鬼对自己毫无恶意,他们看住她的目光就像长辈看儿孙,她毕竟是刘家的人。
张素宁忽然心中一阵剧痛。
她想起在南京的家人,他们看自己的目光,还没有一群鬼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