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董事长呢,还是这个公司的法人代表呢,他敢!”董事长停顿了一下,“只要你放了我,我出去后让你做公司副总。我说话算数。”
副总经理这个词在黑暗中亮了一下,马上就熄灭了。也就是说李凡对这个许诺并没有太激动。不是嫌低,而是太高了,他这辈子从来没想过副总这个位置,那不符合他对自己身份的想象,他只想当个诗人。他觉得副总这个位置连他的想象都够不着。不过,这样对董事长说,董事长一定不会理解。这世上没多少人能理解一个诗人的情怀。
“怎么样?你还不满意吗?”董事长有点急了。
李凡支吾道:“董事长,我其实不要做官……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一个诗人。你没想到吧,在你的情趣公司里竟还藏着一个诗人。作为诗人,我不屑做官,我只想写我的诗歌……”
“你不想做官,那你想要什么?”董事长显然没耐心听他谈诗人和诗歌,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李凡,“你想要什么,我都给。”
他想要钱。但他一时有点说不出口。他对自己不会直截了当表达欲求不满。他想这主要是诗人的可悲的贞洁在起作用。
“董事长,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出版界的情况。怎么说呢?简直不好意思同你说,都见钱眼开啊,你去看看现在出版业,出的都什么啊,不瞒你说,出的是垃圾。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无人问津……”
“什么是有价值的,你说说看。”董事长言简意赅。
虽然那只麻袋在李凡的眼皮底下,可他几乎像是在仰视它。这都是因为他去了一趟美香那儿,让他的欲望一下子蓬勃起来了。他想,人只要有欲望,就不从容了,就像现在,他竟然对着一只麻袋低三下四。他得调整心态。李凡于是也用不耐烦的口吻说:
“没什么可说的,说了你恐怕也不会懂。商人只知道赚钱。”
李凡骤然改变语调,董事长显然感觉到了。麻袋再没发出声音。李凡想,董事长毕竟目前有求于他。这说明董事长是个敏感并且会审时度势的人。
好长一段时间,麻袋没搭腔,李凡就有点心虚了。可等他刚要开口时,麻袋又说话了,这次,声音冷静缓慢,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我听明白了,你需要的是钱。那么你报个价,要多少?”
他说得这么直白,李凡就扭捏起来。他只好嘿嘿嘿地干笑。说实话,他不知道该报多少。十万或是五十万?他怕报价太高,麻袋里那个人不答应。李凡知道那人的脾气,是个很节约很小气的人,是个守财奴。据说,他是不会多给职工一分钱的。当然,在有些地方倒挺大方,为慈善事业捐过不少钱。但李凡认为那可能是因为能上电视的缘故。董事长对上电视、报纸兴趣很大。
见李凡沉默,麻袋里面那人终于报出一个价。
“二百万怎么样?你放了我,我给你二百万。”
听到这个价格,李凡惊呆了。这是他想象不到的大价钱。他不得不重新估量董事长了。二百万啊。他竟然一开口就是这么大数目,一点也看不出一个小气鬼的样子。诗人的想象一下子生动了,他的眼前出现了像小山一样的人民币。有一股风吹过,人民币吹得哗哗作响。见到想象中的人民币,他忍不住傻笑起来。但他克制住不发出声音。他那样子就像范进中举一样。
“还不够吗?我可以再加。”见李凡没有应答,董事长又说话了。
“够了够了。董事长,我放你其实也不是为了钱。”这时,李凡的口气又变得底气不足,“董事长,你知道,这年头当一个诗人不容易,如果我有钱,我就可以埋头写作,出版诗集;另外,董事长你不知道,我那女友的爹娘,大大地坏,不肯让他们的女儿嫁给我,他们只认钱啊,若我有钱,他们会求我去娶;另外,说实话,我不喜欢现在的工作,有钱的话我就再也用不着看管这狗娘养的仓库了。”
说完,李凡想,他骂狗娘养的仓库等于骂公司等于骂董事长啊。他讪笑道:
“董事长,我这不是骂你。”
董事长的嗓门又高亢起来,他说:“如果你同意,你就快点放我出来。”
李凡说,好好。他就去弄开那系在麻袋上的绳子。可他怎么也弄不开。此刻他深感无力,就好像他在干着不道德的事。他觉得放出来的就像所罗门瓶子里的魔鬼,他无法面对那个人。无论如何这样面对是有压力的。他甚至感到空气都有点脆弱。由于打不开,他只好重新打开手电筒。董事长要从麻袋里出来也不容易,他挣扎着出来时不小心连麻袋整个儿跌倒在地,还打了几个滚。这样狼狈的样子,使那种不道德感更为强烈一些,也让李凡觉得更加不忍。李凡想,连出来都这么难,可见王总当时把董事长装进麻袋一定很麻烦,费了不少周折。
董事长毕竟是董事长。刚从麻袋里出来的时候,他像个失魂落魄的糟老头子,但没一会儿,他就变回李凡在录像里见到的形象了,高大威严,有一股子热腾腾的气味从身上冒出来,让李凡觉得自己一下子矮了三分。董事长在麻袋里时,李凡几乎把他当成患难与共的哥们了,但这会儿,他马上感到等级分明。他只好一脸讨好。也许是空气里的脆弱气氛使他这样,也许是怕董事长反悔刚才的承诺。他甚至比平时更显得低三下四。
董事长站在李凡面前,像一个首长对士兵说:
“你做得很好。你什么时候结婚?”
李凡想起在董事长面前“偷”情,心很虚,只好嘿嘿干笑。
“你结婚一定要给我吃糖。”
听了这话,李凡竟有些感动。他觉得这说明董事长把他当成自己人。见董事长这么不见外,李凡竟感到温暖,竟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李凡活在世上确实很少有温暖的时刻。他觉得董事长还是挺有人格魅力的。他站在那里,对你这么嘘寒问暖一下,你就想为他卖命了。这就是魅力。作为一个诗人,李凡知道人间有这么一种魅力存在。
董事长没急着跑。他在一边坐了下来。他问李凡有没有烟。李凡赶紧递他一支,给他点上火。董事长深深地抽了一根烟,陷入深思。半支烟工夫,董事长一直没说话。他不说,李凡也不好说什么。不过,那种脆弱的气氛淡一点了。
然后,董事长从深思中醒过来,那张脸回到了现实。董事长说:
“还得让你配合一下。”
“什么事?”
“是这样,我虽是董事长,但我的印章文件之类的东西被那小子霸占了。我出去得先向有关部门报告,把这些东西夺回来。这需要点时间。但如果他发现我跑了,他就会买通有关部门。他现在手上有钱。”
李凡没明白董事长的意思,但他不住地点头。
“所以,还得你配合。你可不可以钻到麻袋里,这样那逆子就不会发现我跑了。”
李凡没想到董事长提出这个要求。他不知该答应还是拒绝。现在,他们应该是命运共同体,为了那二百万似乎应该钻;可他是个诗人啊,有诗人的尊严啊。他的内心很挣扎。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的无力。这种无力的感觉自他成为诗人以来一直伴着他,让他感到分外之轻。出于自我安慰,他把诗歌看成是无能的力量。但现在他必须承认,无能就是无能,面对这个世界,权力和金钱,根本就没有力量。他很想再去找美香商量。但他几乎可以确知美香的意见:钻。
“你好好想想。”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投来一束光线,照在董事长的脸上,他此刻很严肃,就好像李凡欠了他什么似的。
这让李凡觉得不安,他好像要董事长做主似的,犹豫地说:“那我就钻吧?”
董事长见李凡答应,拍了拍他的肩表示赞赏。然后,他拿起麻袋让李凡钻入。李凡钻入麻袋的过程是艰难的,他感到自己正在缩小,缩得像尘埃一样细小。平时,在独处的时候,在他阅读那些关于存在的深刻思索的书籍的时候,他经常感到自己正在膨胀,仿佛是这个时代的巨人,所谓众人皆醉我独醒者。事实证明,这种感觉是相当脆弱的。他想,人在感受到自尊时,说明自尊正他娘的在受损。不但自尊受损,他甚至感到自己钻入麻袋后,连自我都消失了。自我的消失是令人恐惧的,这恐惧让他觉得他正像一块冰一样融化。他甚至有点后悔钻入麻袋了。总之他感到别扭,不过他的个性一直是别扭的。
董事长终于系好了带子,封了麻袋口。他在麻袋四周走了一圈。他像是在欣赏一件杰作。
李凡没想到,董事长竟对着麻袋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李凡很惊慌,他沉浸在自己失落的情绪中,都没弄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几乎本能地喊:“董事长,你为什么踢我?”
董事长又踢了一脚。李凡这时清醒点了,他感到委屈,同时有些愤怒。他说:
“董事长,你怎么这样!我哪里做错了?我救了你,你倒恩将仇报起来了。”
“你嚷什么?安静一点。”
董事长的话音刚落,李凡的头上降下一缕温暖的水。透过麻袋的缝隙往外看,他发现董事长正对着麻袋撒尿。见此情境,李凡的心情更加低落。如果他曾充满成功的幻觉,为自己一下子得到如此之巨的人民币而得意扬扬,那么现在,这幻想之火被董事长这泡温暖的尿熄灭了。他想,完了,完了,还是祖先的寓言揭示得对,他用温暖的胸怀焐热了一条垂死的蛇,可这条蛇反过来却要咬他一口。他一直是脆弱的,他突然哭了起来。
“董事长,你反悔了吗?董事长?”
“安静点。我一诺千金,你什么时候见过我不守信用的?嗯?”
“没有。董事长。”
“所以,你放心吧,你应得的都会给你的。”
后来,当李凡再次回忆起董事长的这句话,觉得这简直是一句谶语。
后来李凡睡着了。
在他睡去之前,美香半夜三更来仓库一次。她当然见不到李凡,因为他在麻袋里面。她找不到,就像周扒皮一样学鸡叫。于是李凡也学鸡叫。她感到很奇怪,问李凡为什么躲在麻袋里。李凡同她说了过程,并且告诉她,他这样可得到二百万。听到二百万,美香高兴坏了。在黑暗中,她的眼睛放光。她连问,真的啊?真的啊?他说,当然是真的。她就抱住麻袋,拼命吻。他隔着麻袋都感到她双唇的热度。她那样子就好像李凡因为待在麻袋里而成了一个了不起的英雄。见美香高兴成这样,李凡又觉得待在麻袋里值了。
美香亲得李凡的身体又有了反应。他说,你别吻了,我受不了。她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她说:
“亲爱的,我们要不再来一次?”
“这恐怕不行。”他说,“我得待在麻袋里,万一总经理来了,他会发现董事长跑了的。”
“傻瓜,现在是凌晨一点钟,谁还会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