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凡在美香屋子外学鸡叫。现在是晚上十点钟,如果是子夜,李凡那样子简直像《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
“这么热的天,你还想那个?”
美香从后门出来,说话的声音听上去鬼鬼祟祟的。
李凡说:“他娘的,这月光,照得我心慌。”
美香在李凡的大腿上掐了一把。她说:
“馋嘴猫。”
“你爹妈呢?”李凡涎着脸嘿嘿笑。
美香白了他一眼,迈开步子往前走。李凡跟在她的后面。她的屁股扭得很夸张,显得热气腾腾的,就好像那屁股是两只刚出炉的馒头。
美香的爹妈不同意美香嫁给李凡。他们嫌李凡只是一个仓库保管员,地位低。李凡认为美香爹妈是势利眼,害得他们谈恋爱像偷情,害得美香甚至不肯和他在公开场合约会。对此,李凡不服气,其实他们不知道,他是一个诗人,虽然管着仓库,但是终究是诗人啊。李凡之所以管仓库,是因为这工作清闲,没人打扰,他可以看书、写作。李凡敢肯定,他看的书在这个公司里无人能懂。《尤利西斯》是一部天书,连李凡都不敢肯定有没有看懂,但他确实一字不漏地读了一遍。据说,有人统计过,全世界读完这部书的人不足一万人。而李凡就是这一万人中的一个!当然,同女友爹妈谈这些等于是鸡同鸭讲,对他们来说其难以理解的程度不会低于《尤利西斯》。
到了仓库的后门,美香还没进屋,李凡就扒了她的裤子。
“急什么啊。”
李凡就是急啊。他关上仓库的门后,就把她按倒在地。美香倒是挺安静的。她睁着眼看着急吼吼的李凡。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很安静,随便李凡动手动脚。李凡开始解她的衣衫。美香很奇怪的,她平时做爱其实没什么激情。根据李凡的观察,她之所以喜欢到仓库里来,是因为她喜欢仓库里的物件。她喜欢仓库里的长筒丝袜和文胸。她对这些东西的兴趣要大过做爱。
正当李凡渐入佳境时,仓库里突然出现响动。最初李凡以为是仓库的角落堆着的物品倒掉了,落在地上,或者是耗子在乱窜。但紧接着李凡听到有人在喘气,喘气声虽比不过刚才的李凡,但比美香要响。李凡这才记起今天白天的事。
今天白天,公司王总经理和他的手下,把一个麻袋放到李凡管着的仓库里。当时,李凡看到麻袋在蠕动,猜里面装的是人。当然,李凡不敢问是什么人,想大概是个小偷。王总临走前对李凡说,好好看管麻袋,不要让他跑了。李凡严肃地点点头。
没想到这会儿,麻袋里的家伙坏了李凡的好事。李凡很生气,就从女友的身上爬起来,来到麻袋边,对着麻袋撒了一泡尿,然后警告麻袋,要他安静一点儿。麻袋里的人没出声,只喘气。李凡想,那人的嘴一定被封了。
麻袋果然不再出声。美香问李凡,那是什么东西。他就把来龙去脉说了一下,然后继续完成未完成的好事。没想到美香听了李凡所说的,表现得异乎寻常地激动,在下面千姿百态起来。李凡想,一定是那只麻袋让她有了一种表现欲。这倒是同她喜欢丝袜和文胸这些性感的东西是一致的。喜欢这些东西本质上来说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给旁人看的。现在,那只麻袋令她情欲勃发,呻吟得十分夸张,像那些三级片里的AV女优。被她带动,李凡也卖力地干起来。李凡在仓库里干这件事很不应该,如果公司知道了,肯定要批评。所以,他并不想让公司里的人知道。他料定麻袋里的那个家伙肯定不是公司里的。他因此不会害怕让那人知道他的勾当。这件事让李凡明白,人他娘的一般来说都有表演欲望和才能。有人观看就是不一样,他干起这事也比往日要花样百出。如果说得不雅一点,就是人吧都是贱的,都或多或少有点裸露癖。
这天,美香心满意足。她穿好裤子,扣好纽扣,从地上爬起来,照例爬到仓库的货物堆,去找她喜欢的性感物件。李凡的公司是制衣厂,但其实是生产情趣用品的。这并没什么不好,作为一个诗人,他因此也有了一些资源。外地的诗友如果到他这里来,他们如果需要,他会送他们一套情趣产品。当然,他们怎么用,就不管了。所谓情趣用品,一个人可以用,两个人当然也可以用,如果有特殊爱好,多人也可用。美香站在那堆东西上面,调皮地举起一个假阳具,但她显然感到不好意思,脸居然红了。这说明她或多或少有点纯洁。后来,她还是挑了一条镂空的三角裤。她已经从这里拿了无数条三角裤了,但李凡从没见她穿过,到他这里来总是穿着又土又厚的内裤。李凡问她,那些性感的情趣裤怎么不穿。她脸一红,说,人家难为情嘛。他因此有些奇怪。李凡甚至怀疑,她拿走的那些内裤是不是送给别人了。
她把情趣裤放到她的包里就走了。她每次都是这样,好像拿了这东西想急着回家试穿似的。李凡一个人无聊的时候,经常有这样一种艳情的想象:她上身赤裸,下身穿着情趣裤,在她家的大镜子前招摇。
因为是晚上,李凡当然得送她回家。走到仓库外面,她就喜欢和李凡保持距离。她在前面走,李凡必须在十米之外跟着。她认为保持这段距离,人们就不会觉得她在同他谈恋爱。对此,李凡当然有屈辱感。他想,她肯定没下决心跟定我,她随时准备撤离。她解释,是怕她爹妈。她爹妈知道的话会打断她的腿。
想起她是冒着失去一条腿的危险同他“偷”情,李凡也就不去计较了。
李凡送走女友后回到仓库,夜已经很深了。街上已少有行人。子夜的气息让人昏昏欲睡。他准备洗刷一下睡觉。刚才太卖力,是有点累了。仓库里这会儿还有点混浊的气味,可能是刚才流了太多汗水的缘故。不过,很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想起刚才那只发出动静的麻袋,那只因他的一泡尿而让其安静的麻袋。这会儿那麻袋里的人竟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他不禁有点好奇。他一声不响站在麻袋前面观察。可就在这时候,麻袋内的家伙发出声音,吓了李凡一跳。
“没想到你女友偷仓库里的东西。没想到你是个内贼。”
声音很威严,也非常熟悉,但李凡一时想不起来。怎么麻袋突然说话了?大概里面的人把封口的东西搞掉了。面对这样的威严的声音,他的心很虚。他一下子觉得自己低了下去,像一个犯罪分子,而那只麻袋高大起来,变成一个正在审问的警察。他觉得那只麻袋突然变得深不可测,整只麻袋变成了一只深邃的眼睛。他毛骨悚然,好像自己碰到了大头鬼。但他马上镇静下来。
“你是谁?”李凡不耐烦地问。
“我是王大有。”
那声音现在已经有点恼怒了。
李凡觉得这个名字十分熟悉,但一时想不起认识的人中谁是王大有。
“王大有?我不认识这个人。”李凡说。他其实不能确定。相反,他倾向于认为自己认识这个人,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那个人冷笑起来。那冷笑的声音充满了不以为然。那人突然改变了声调,慢悠悠地说:
“我是董事长。”
李凡习惯性地笑起来,觉得这是天方夜谭,董事长是总经理的爹,总经理怎么会把爹绑起来塞在麻袋里呢?但他的笑声在半途戛然而止,因为他突然想到王大有正是董事长的名字。公司职工平时都叫王大有为董事长,“董事长、董事长”叫习惯了,他的名字倒变得陌生了,都快忘了。当然没全忘了,现在想起来了。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他说自己是董事长,难道他就是董事长了?李凡虽然心虚,但不至于这样轻信吧。
“我不信你是我们的董事长。”李凡的口气已软多了,“如果你是董事长,我们王总怎么会把你搁到我这儿呢?他是你儿子啊。”
唉!袋子里的人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叹得,把他刚才的威严也叹走了,他的口气刹那变得无比软弱。他说:
“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啊……”
自称董事长的人开始抽泣起来。黑暗而安静的仓库有回声,他的抽泣声因此显得特别让人愁肠百结。董事长创建这个公司不容易,这不容易都展览在公司发展史迹陈列馆的墙上。墙上挂着董事长和多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合影。党和国家领导人还给本公司留下了宝贵的墨宝。可是董事长现在却被装在麻袋里。抚今思昔,怎不令人悲哀。董事长辛苦创业,但年岁大了,当然要培养接班人。他按计划,把公司的事陆续交给了儿子,也就是现在的王总。可是,儿子立住脚跟并在公司里大量培植自己的人马后,开始不听董事长的话了,开始自作主张了。董事长想废了儿子,可没想到儿子先下手,把他绑起来装在了麻袋里面。
他所说的事情,李凡也有耳闻。其实李凡听到的事,还更有戏剧性一点。站在诗人的观点看,这世上,凡有点戏剧性的事儿离不了男女关系。是的,李凡听说,父子矛盾起源于男女关系。董事长虽然年迈,但人老心不老,在外面有了小蜜,并且有同小蜜结婚的强烈愿望。在小蜜面前,董事长还许诺,要把公司交给小蜜管理。据说,董事长已把部分资产转到小蜜的名下。
这些都是公司里的闲言,作为一个诗人,李凡喜欢听这种闲言,但未必全信。此时他感到,他虽是一个诗人,但想象力还是有限。比如,麻袋里面的若真是董事长,对于这样弄到父子翻脸,弄到王总六亲不认,不但六亲不认还把爹往死里整的地步,李凡是怎么也想象不到的。
李凡听了董事长的哭诉,将信未信,但基本上是信了。之所以不信,是内心希望麻袋里的人不是董事长。李凡想,他是董事长啊,不该落到这地步的。公司的职工都看过关于董事长创业的录像,录像上面的董事长多么有风度啊,走路时挺胸凸肚,气宇不凡,一副世界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录像上的董事长简直像一个伟人。董事长这一生的履历确实可圈可点。他不但是本市十大民营企业家,还是本省十大民企家。当然,为了做“十大”董事长肯定攻了不少关,花了不少银子。这用不着奇怪,这是通行的社会法则。但现在,如果袋子里真的是董事长,想起这个像伟人一样的人物装在袋子里,李凡就觉得怪怪的。
当然,李凡还有别的担心。他要考虑万一麻袋里真是董事长所要面对的局面。如果麻袋里真是董事长,李凡至少有如下后果:
其一,他曾对着麻袋撒了一泡尿。如果里面是董事长,董事长一定很生气。其次,他把女孩带到仓库,并且当着董事长的面“偷”情,董事长也不会高兴。再次,美香总是顺手牵羊,拿公司仓库的情趣用品。董事长看见了,他就会怀疑李凡是仓库的耗子。董事长老奸巨猾,他那眼睛可谓洞幽烛微。事实上,李凡不是为他的眼睛心虚,而是为自己心虚,他确实不够检点,经常送诗友们情趣用品。
那麻袋和黑暗融在一起,像不存在一样,但他知道麻袋在,麻袋里有一道眼光正直愣愣瞪着他。
不过,也许,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也许这麻袋里根本不是董事长呢。他说:
“听声音,你是有点像我们董事长,但光听声音是不够的,我没见到你的脸啊。”
董事长说:“你放我出来,你就知道我是谁了。你快放我出来,我会报答你的。”
李凡说:“这样吧,我先看看你的脸。”
他回自己的宿舍拿了一把手电筒和一张刀片。他对着那人的脸,在麻袋上划开一道口子。他扒开口子,用手电筒往里照。他看到一张闭着眼睛的扭曲的脸——大概是因为手电的光线太刺眼的缘故。因为脸部扭曲,他无法辨认那人是不是董事长。他叫那人睁开眼,那人好不容易才睁开。他低头一看,果然是董事长。
“你真的是董事长啊。”
“快,你放我出来。”
董事长在手电筒的光线下一脸祈求。李凡从没见过他现在这种样子。这样的讨好的神情,从那些在马路上的乞讨者的脸上倒是经常可以看到。
李凡现在已确认那人就是董事长了。一旦确认,他发现很难做出放或不放的决定。他这才明白前面所述的三点担忧,其实还是比较表面的,还有更深层的局面需要面对和考虑。李凡的思考过程如下:
董事长和总经理都是头头,都得罪不起。如果不放董事长,就要得罪董事长;如果放了董事长,总经理要生气。他这是处在两难之境啊。但谁生气对李凡来说损失大呢?这个问题有点难以判断。从总经理把董事长装进麻袋这事来看,显然总经理得势,公司的大权在总经理这儿。但董事长再没权也是总经理的爹啊,做爹的说一句话,总经理难道就不会办了李凡?
董事长在一边催促。但李凡不知道如何取舍。他关了手电。他暂时没有力量去面对董事长那张脸。他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李凡想,他刚才要是洗了睡了就好了,干吗要去关心一只麻袋呢?这不,现在弄得进退两难,简直是自取其辱。
李凡觉得这事得找个人商量一下。想来想去,还是美香最合适。于是,他又去了一趟美香家。他又学了一次鸡叫。美香听到鸡叫,急着出来了。她一头乱发,李凡想她大概已睡了。
“你什么事啊,怎么又来了?你太贪了,这样要把身体搞坏的。”她说话的时候,不停地看里屋,大概怕她爹妈发现。“最近,他们都问怎么屋外老有鸡叫。”
李凡说,他不是因这个找她,而是有事同她商量。“这事只有同你商量,除了你我还能找谁呢?”他说得颇煽情。果然,美香一下子激动起来。
“什么事,你慌慌张张的,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情。”
确实是大事情。李凡就把这大事同美香说了。他说他不知如何处置。美香站在路灯下,路灯的光线打在她的右脸上,她此刻的表情显得相当严峻,相当认真,就好像党和国家领导人正在决策共和国何去何从的问题。
零星有行人走过,对他们侧目而视。这会儿,美香大概因为在思考问题,不怕有人发现他们谈恋爱了。不过,他们这样严肃确实不像谈恋爱,倒像是在吵架。
经过缜密的思考,最后美香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个事情,如果你不放董事长,那你们王总不会觉得你有功,你只是做了分内的事情。如果你放了董事长,那董事长如果回来掌权,你就是他的大恩人,他一定会回报你。”
美香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很突兀,李凡觉得声音像风一样在街头乱窜,让他觉得不安。
“但如果,我放了董事长,他又斗不过王总,无权无势,也就是一糟老头儿,他不但不能保护我,王总还会因为我放了董事长而算我的账。”
“你他妈的一管破仓库的,他有什么账可算的?大不了不干就是了。这宝值得押,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押宝成了,你就可升官发财,我爹妈就会同意我嫁给你了。”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李凡觉得她说的有理。他有点儿被她说服了。不过,他还是有点犹豫。美香接着采取了柔情策略,对他好生相劝。他最后说,那好吧,就这么办。他就回到了仓库。美香叮嘱,一定要先同董事长谈好条件。
李凡回到仓库,轻手轻脚来到麻袋前。李凡平时走路像影子似的。已是子夜时分,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麻袋也没动静。也许里面的人睡着了。站在董事长面前,他却不知道怎么谈条件了。他感到很难说出口,也许得来个迂回曲折。但迂回曲折一直不是李凡的风格,所以,他感到自己很虚伪。作为一个诗人,他厌恶一切虚伪。
“董事长,我考虑好了,我决定放了你。”李凡开口道,“但董事长,你清楚,我放你是有风险的,我可能会被王总开除。”
麻袋震动了一下,大概里面的人听了这话很激动。不过那人反应很快,马上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