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国，鬼之国，日本。
浅野秋端坐在开往大原的巴士上，皮肤白得狰狞，她已多日不吃不睡。窗外风吹落叶，金红色的枫叶满天飞舞。
三千院在日本人心中，是一座“疗愈系”的寺院。最初是由从中国学习归来的僧人最澄于8世纪在比睿山创办延历寺时兴建。
巴士在一个偏远的车站停下，浅野秋随几个香客和游人入院。辽阔的寺院内古树参天，青苔遍地，木檐廊道，小桥古井，溪水潺潺。
“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样子。”浅野秋感叹，她仿佛看见了风的方向，闻到了生命此刻的味道，心里觉得一丝慰籍。经过写经场的纸窗，她突然侧耳倾听，里面有人在弹十三弦古筝。
她继续往前走，穿越过红绿老树，径直来到“往生极乐院”，一称惠心院，据传为惠心僧都所建，因与三千院接邻而合并之，今为三千院之本堂。外观虽经后世改建，内部则存藤原后期的代表阿弥陀堂建筑的样式。其庭园为江户初期之作，为京都之洛北名胜。
走进堂内，浅野秋看到成船型的屋顶，四面墙壁绘有色彩绚烂的西天花园。院里供奉的佛像是“阿弥陀如来”，采用日本传统的跪姿，上半身微微前倾，仿佛正在倾听世人心声。
浅野秋站定，双手合十，默默许下自己的心愿。忽觉耳旁十三弦古筝的声响越发清晰，弹琴人指法熟稔但错乱，弹弹停停，无规律可寻，似藏有深深不可告人的情愁，让听的人不觉跟着焦虑和忧愁。
从堂里出来，浅野秋向着声源走去。艺术家的直觉让她从记忆深处辨别出这个熟悉的声音。那是很多年前，白天要去上学的她每天大早把清水托给三千院里的女尼。清水还是一个宝宝，她抱着她，穿越过那些树，那些风，那些小溪来到院深处时，也曾经听见过同样的十三弦古筝。
弹奏它的人和今天的是同一个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人居然还在此地，因而应该知道她要找的人。
她疾走着，不觉又回到刚才的写经场。站在纸窗外，她发现乐声来自里面，而乐声在她抵达的时候嘎然而止。她与那个人隔着一层薄薄的纸，无人进出，无人开口。
默立在窗外的浅野秋记起那一年，清水乌黑的圆圆的眼睛看着她，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手，指着三千院里的地藏小童发出“呜呜”的快乐的声音。她还能感觉到清水在襁褓里发出的婴儿的甜香和令人身体酥软的体温。那个时候的清水，哪儿也去不了，她的怀抱是清水的整个世界，她贴在她的心脏上，她们一起心跳。浅野秋的眼睛湿润了。清水，你到底在哪里？妈妈好心急，妈妈好想你啊。
写经场的门突然开启了一条缝，慢慢伸出一条白皙的手臂。浅野秋迅速拭干眼角的泪，看着那条手臂，它不再年轻，却戴着华美的珠宝，并非院里的女尼。那手轻轻摆动，声音从屋内传出，“进来吧。”
浅野秋犹豫了一下，走进写经场，那人跪坐在地上，说，“我知道你会来。”
“而你正是我要找的人。”浅野秋直视着她。
“坐。”江百慧一伸指。
浅野秋盘腿坐在地上，看着面前这个已经衰老却依旧美艳的妇人。谁会料到叱咤一时，曾风光无限的江百慧会在事过境迁的几十年后孤单地隐居在这里。
“你饿不饿？”江百慧问。
浅野秋摇了摇头。
“你要珍惜自己的身体。”说着，她端出一个黑色托盘，里面有一碗白米饭，一匙抹茶粉，一碟白盐和一注热水，这是京都有名的抹茶泡饭，“还是吃点吧。”
“我按你信里的意思去做了。”几日前浅野秋收到江百慧的信函，信上用日语写到：
“已得清水失踪的消息。也许我知道她在哪里。请务必按照我说的去办：召集清水身边至亲的人，他们将会是最终找回清水的力量。望告知聚会的时间和地点。——江百慧”
江百慧？浅野秋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会儿才想起有过一面之交的江百慧。她是在江百慧的劝说下，才把清水送离了自己的身边。
“如果当年没有把清水送去那么远的地方，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浅野秋的话里有责备的意思。
“当年把她送走是因为不想让她成为你那样的女人。你根本就没有爱人的能力。”
浅野秋被当头一棒，想反驳，却一时语塞。她不能否认，她这一生虽有情窦初开和心动的时刻，却从未全心爱过任何人。她像是一个活在孤岛上的人，心从未与任何人相通过，也许是因为她孤儿的出身，在她的幼年从没人爱过她，于是她也就没有获得去爱别人的能力。爱，是要通过耳闻目睹来学会的。与清水父亲的结合，只是源于想组建一个家庭和拥有自己孩子的心愿。他的离去，也在她的预料中，幼年就遭抛弃的人不值得任何人去爱。
“可我爱我的清水。”浅野秋坚定地说。
“你还是爱自己比较多。”江百慧轻描淡写。
“我们只见过一次面，你怎么可以如此评定我？太过分了。”浅野秋被激怒。
“因为一个孩子是她父母的镜子，多多少少折射出他们的优点与缺点。清水其实像极了你，勇敢，聪明，但面对爱情不愿付出。康庄的死如同幼年遭到抛弃的你，让她封闭了自己小小的心。如果让她继续生活在你冷漠的世界里，只会让她成为和你一样的人。所以当年才会选择让她离开。”
“为何你对清水那样用心？”
江百慧拂了下她染成浅金黄色的头发，那种颜色适合遮盖她过早全都白了的头发。清水走后的那些年，她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故。
她们江家在沪上是剩下不多的名门望族，族内人大都漂洋过海去了西方安居乐业，只剩下她父母和她三个兄妹留在上海。当年她见到小姑娘清水的时候，正是她生活噩梦的开始，先是爱人离开，再是父亲过世。可是再不济她还有自己的事业和三个在名校念书的兄妹，兄妹们在她的照顾下一个个长大了，志向高远又听话通事，从学校毕业后分别谋到了好职业。眼看他们长大成人，却突然一个个得淋巴癌去世。她还记得她的小妹妹去世的时候快要圣诞了，妹妹说，她在医院卧床那么久，很久都没有买新衣了。百慧听了，心中大喜，妹妹是那么喜欢漂亮，如今想要买新衣，必定是病情有转机。她量了妹妹的尺寸，奔去百货公司，却没有找到适合妹妹尺寸的新衣，因为妹妹太瘦了，连最小号的衣服都太大。她急得满城转，看着璀璨灯光下的这座欢乐城市，看着街头无数和她妹妹一样的年轻人，他们是多么得快乐。他们是多么得快乐呀！她忍住自己的眼泪，在童装柜找到了一件漂亮的蕾丝新衣。她兴奋地回到医院，可是走进病房的时候，妹妹的病床却是空的。她才明白，听话懂事的妹妹只是不想让她面对惨痛的生离死别。她没有哭，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不久，她变卖清算了自己的公司，从此隐居三千院，日日休禅，一晃便是十多载。
“其实，第一次见到清水，就是在这里。”江百慧抬眼看着浅野秋。
“你是说在三千院？”浅野秋看着地上的十三弦古筝，想起刚才熟悉的乐声。
“我见到你的第一次也在这里，你几乎每天抱着孩子来给女尼托管。我看见风里来雨里去的你，觉得不容易。我那时给杂志写专栏的时候常来这里小住，偶尔跟女尼们学古筝。”江百慧啜了口茶水，继续说，“女尼们太忙的时候会请我帮助照顾这个孩子。”
浅野秋露出困惑的表情，“我以为你们是因为康庄才认识的。”
“后来知道你们去了上海，从此之后就没再见过清水，而她也不再记得我。直到康庄带她来到我的生日宴会，她说她叫清水，而且跟你长得太像了，所以才认出她。我觉得自己跟这个孩子有缘分。”
“原来是这样。这的确很难得。”浅野秋突然上前一步，恳切地直视着江百慧，“你在信上说你知道清水在哪里？”
江百慧低下头不语。
“对于失踪这件事，清水的朋友蓝镜向我解释了，可我不明白。什么粒子啊，什么空间啊，对我来说根本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清水??清水现在究竟是死是活都没人知道。不管你认为我是否是个好母亲，我会都尽我所有找回自己的女儿，她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浅野秋伏在地上，“请你一定帮助我。”
江百慧慢慢从地上站立起身，双手轻轻推开一扇纸窗，外面一片青绿，听得见竹筒滴水声，她轻轻说，“生命无尽，不仅是空间无边无际，连时间也是无穷无尽不可限量的。”
“请解释。”
“她现在非生非死。”
“对不起，我不明白。”浅野秋移动着身体，跪坐在江百慧身旁。
“对于我们现在这个时空来说，她已死，可对于另一个她抵达的时空来说，她活着。”
浅野秋听见清水已死，便觉天旋地转。
“世上只见千古流漾的水光，不见千古不灭的色身。你我都会灭亡，但是精神会被保留进入轮回道中。云凝聚成雨，雨被太阳蒸发成云，云再转变成雨，如此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她只是去了另一个时空。”
“你这是安慰我吗？”浅野秋抬起一张强忍住悲拗变得扭曲的脸，“这就是你在信上要告诉我的答案吗？”
“不是安慰，”江百慧回过头，充满肯定地直视着浅野秋，“我知道她在哪里，正和谁在一起。”说到这里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看天，露出不可捉摸的微微一笑，“你一定要相信我。当年清水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便遇到她，有着那样的缘分我会照顾好她的。请相信我，她会回来的，她去了她想去的地方，去了她想了的心愿，然后就会回来。”
“我愿意相信你，可我不明白你说的。你凭什么说你知道一切？”
“处处清凉水，时时般若花。三千院里的十多年，那么多的眼泪和伤痛，让我最终参透了时空的真相，看到了美好的灵魂会得到永生，那些灵魂将带着各自永不丢失的关于宇宙真相的信息活着，永远地活着。”
“我实在很难相信你说的清水会回来，这一切象一个梦。”
“人生本就是一场虚空，生活就是一场梦境。下周五你会知道，我对你说的都是真实的。清水会回来，她会的。现在请去休息吧，你的样子看上去让人真担忧。”
浅野秋走后，江百慧坐在廊道上看云。记忆回到了康庄出事的那个夜晚。等她接到康庄母亲电话赶到医院的时候，康庄只剩下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跪在他的病榻前，无法相信眼前这个俊美的男人即将离世，他身体健硕，脸上笑意盈盈，只是有点气喘，看到百慧来，便捏住她的手，“百慧，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百慧还不等他说完便大哭起来。
“听我说??听我说??别哭，百慧。我对这个世界本没有牵挂??只是??我的离开会对清水造成伤害，请你，替我照顾好小丫头。你也要保重，还会再给你弹琴的。”
她离开医院的几小时后，康庄便离开人世。
几日后，她约清水在南京西路的一家咖啡馆见面。清水已从报纸上得知康庄的事故，变得有点木讷和痴呆，不吃不喝，也不再上学。
“百慧姐，是我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偏偏是我？”一见面清水便问。
百慧不语，这也是她自己的困惑。财富，美貌，知识，勇气，世上有的所有美好全让她占尽了，难道是因为得到太多，老天要来夺回一切，夺走她的爱人，夺走她至爱的父亲？
“清水，这不是你的错。”她只能安慰，她握着清水冰凉的手，许久，说了一个故事。
“我从前在柏克莱念书的时候曾经看到一个雕塑。雕塑是一个女人，她的下半身是块岩石，上半身是雕刻成形的女身。她一手拿着凿子，一手举着锤子，想要把自己的下半身也从石块里雕刻出来。我看了很感动。清水，在你长大的过程里会发生痛苦的事情，那些痛苦就好比这锤子和凿子，在一下一下的锤击后，你将最终变成一个完整的人。”
“人生真的要如此痛苦吗？这个宇宙是善良的吗？”
“我不知道，孩子，不过你会有答案的。”
“我还会爱吗？”
“你会的。”
“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会的。”
坐在廊道上的百慧，从回忆里醒来，忽然轻轻笑了，“清水，此时此刻你一定见到他了吧！康庄，请你别忘了把她带回来。”
天空上有云快速地涌动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