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车号为SH1201的雪白保时捷飞奔在去往日内瓦的高速公路上。天空湛蓝高远。
如果用一种颜色来形容清水,那就是白色。它干净,整洁,清冽,距离,谦卑,傲慢。
当清水具备能力借用物质来映射自己灵魂的那天起,HansWegner的中国椅子,MarioPhilippona的人体柜子,VincentVanDuysen的飞流水晶吊灯,Jean-MarieMassaud的扁形花洒,Wedgwood的骨瓷盘和BodoSperlein的日食镜子就变成了清水,清水也变作了它们,各自透着整洁和完美的强迫症气质。
清水喜欢汽车在高速公路上摩擦飞驰的感觉,那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和不留余地的气魄。在她的身上留着两种血,深沉内敛和桀骜不驯。人在30岁之后会变作一个旁观者,开始审视自己的前小半生。30岁之后她惊异地发现,尽管自己对父母的性情不甚喜爱,但自己还是汲取了他们各自的性格特征。父亲的勤奋和内敛,母亲的创意和傲慢。
清水出生于1981年的京都,一个与世无争的千年古都。清水的母亲是京都人,父亲是上海人。父亲在求学期间爱上了校艺会上面目俊秀,手提武士刀的母亲。她没有传统日本女性的贤良,有种美术系学生特有的癫狂和梦幻。他来自上海一个守旧的书香门第,祖上的要求是他能念圣贤书,事业有成,杨祖耀宗。在巨大期许里长大的孩子,心思细腻,气质圆润,对任何事都能作到不动声色。唯独,清水母亲的出现让他见到了自己不曾见到的女性风光,他那阴柔沉敛的脸上起了一道红。
两人学业还未完毕,就各自背着家人私自了了婚事,一年后清水出生。两人还需每日上学,出生不久后的清水白日就被寄放在一所叫做三千院的庙宇里。也因此,对于童年的记忆,清水的眼前会有,参天古树,遍地青苔,幽幽竹林,潺潺溪水和尊尊佛像。
她还记得稍长大后母亲常常带着自己走在京都祗园的花见小路上,地上是油亮清凉的石板路,穿着娇艳和服的女人们来来往往,脸上的粉妆很厚,露着光滑的脖子。三弦音从小小的居酒屋里透出,大红灯笼一路排到巷子尽头的宝蓝色天空下。
母亲去那里是为了接回和朋友一起喝酒的父亲,他在为回沪一事发愁,毕竟带着日本老婆回到还未完全开放的中国是件出格的事。
6岁的时候,清水随着父母来到上海,父亲的故乡。
上海,一个疯狂向前飞跑的城市,与百年不变的京都大不同,清水感到激动又紧张,步步紧跟这个城市的步伐,看各种新奇的风起云涌。
父亲开始在一家银行供职,母亲成为职业画家。他们的家在城市中央的一座石库门房子里,是父亲家留下的祖业,两间房,一间卧室,一间客厅兼作母亲的画室。厨房和浴室分别在楼上和楼下,好几户人家公用。下大雨的时候,楼下厨房的地面会积水,母亲需要穿上套鞋做饭。母亲成了这个国家的异类,生活的变迁和邻里的过于好奇使她常常足不出户,脾气越来越暴躁。父亲极不情愿地在充满颜料味道的客厅吃饭,对母亲在上海生活的不适应并不作安慰,更多的是对周遭人们猎奇的眼光感到窘迫,于是他完全寄心工作,圆润和内敛的性格让他的事业节节攀升。于是岁月让两人的距离越来越大,从最初的争执到后来的彼此漠视,最终成了活在两个星球上的人。
清水渐渐长大,孩子对新语言和新生活的适应是迅速的,她彻底忘了京都,惊叹于上海这个城市变化中衍生出的种种新事物。只是对于父母间的冷漠,让她觉得回家是件寂寞的事,并懵懂觉得男女之间的相处很复杂。
十二岁那年,母亲把清水送入了芭蕾舞蹈学校,母亲希望清水能成为一个舞蹈家,明白艺术,懂得美,最终成为和自己一国的人,而不像她的父亲。
芭蕾舞蹈学校在一条很长的绿茵茵的大路上。那条路的一头是清水最喜欢闲逛的徐家汇商区,另一头是飞机场。从那个机场她降落到了这个城市。年少的清水很喜欢在那条路上走啊走,并向往着飞机场有一天会把她带去很远的地方。她从小就喜欢广阔的空间。
在舞蹈学校,清水看到了美的力量。那些油黑发亮的发辫梳成的饱满发髻,微微上扬的下巴,桃皮色的丝缎舞鞋,层层叠叠如梦如幻的裙子,还有那些细长的腿在地板上滑出的优美弧度。离开了冰冷的家,清水在这里被女孩们的美温暖着,从此觉得美是一种不落的希望,觉得自己要美好,再美好下去。
瑶枝和蓝镜是清水在那里结识的好朋友。瑶枝一心想成为舞蹈明星,蓝镜却不同,她希望能回到普通中学继续学业。可是那个时候的孩子很难按照自己的意愿设计人生。清水只是喜欢这里的美,她很努力地练习着RondDeJambeATerre,BattementTenduGlissade,Cabriole??觉得自己在千百遍的练习中会抵达自己完美的人生,这就是她的梦想。完美会带来整洁的快乐和惬意。
三年后,女孩长成少女。
瑶枝出落成学校里最娇艳的女孩,双唇总不忘擦上蔷薇色的唇膏,走起路来迈着小八字,象一个极其骄傲的公主。
蓝镜对舞蹈学校的生活无精打采,最喜欢看卫斯理的科幻小说,不用跳舞的时候,总戴着一副红框眼镜,皮肤白皙得象一盏白炽灯。
清水是用功的优异生,似乎天生她就能把生活赋予的所有使命妥善完成,她有双黑得出奇的眼睛,沉默寡言,神出鬼没。
三个少女常常聚在高高的水杉树下。六条细细长长的腿穿着伤痕累累的桃皮色芭蕾舞鞋在沙地上划来划去。她们的身体慢慢挺拔和饱满,眼睛开始绽放出怀春的少女才有的动人光芒。她们开始期待王子们的出现。
“女生那么多年聚集起来的美丽,都会有一个男生来采摘。象乡下旷野里的玫瑰,凝聚了风雪雨露,然后在某一天寂寞地绽放开来,而有个过路人见到了她,惊叹于她的美丽,最后带走了她。”瑶枝念着报纸上一段小文,脸上挂满憧憬,“我想我的王子会在我最美丽的时刻出现把我带走。”
十五岁的清水说,“学校里的男生太没意思。我宁愿化作一只玫瑰精,变作自己的过路人,采走自己。”
十五岁的清水那么想,是因为她还没有遇到三十五岁的康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