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野秋和百慧在大家出发后暂且在清水的白屋里居住下来。这栋屋子在夜晚活像一个透明的大鱼缸,灯光四起,玻璃和镜面透射和折射着光线,晶莹剔透。两个老去的女人在屋里步行时会不经意地瞧见岁月蹉跎后自己崩塌的面容和身段。她们曾经饱满娇艳向着太阳的嘴唇如今在卸去唇膏后干燥,褶皱,向着地心。
浅野秋在一面近3米高的镜子前站定,摸着自己的脸,幽幽地说,“我还是比较喜欢现在的这张脸,年轻的时候觉得日子很长,不在乎自己的肉体。如今,看着岁月摧毁下的这个皮囊,终于想要好好保存它,并用绘画的技巧修补和填充它,居然能获得乐趣。”
百慧笑了,“我28岁那年,有一个记者采访我,问我早上醒来第一个念头是什么?我回答,第一个念头是‘公主江百慧陛下的又一个精彩的一天开始了’。年轻时候自以为是的一切,没想到都会只是过眼云烟,那些曾经无比重要的人也只是短暂地在生命里陪伴过自己,什么都会走的。”
两个老去的女人为彼此斟酒,自嘲地笑谈前半生,唏嘘不已。突然手机声响,浅野秋起身去接,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已是午夜,她感觉有不妙。
几分钟后,百慧见浅野秋脸色极差地走了回来,不免问是谁打来的。
“现在所有的人都出发了,我们留在这里必须也做点什么。所以我请了私人侦探去打探他们七人。”浅野秋顿了顿,“刚才有个奇怪的消息。”
“你说。”
“石黑玄刚走不久,有人偷偷进入他的住宅,恰好被侦探看见立刻报了警,窃贼逃跑,可奇怪的是没有一件贵重物品丢失,那个人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听到这里,百慧冷笑了一下。
浅野秋狐疑地看着百慧的神色,问,“莫非是你的人?”
“不是,”百慧慢慢站起身来,“我知道那个人要找什么。”
“什么?”
百慧缓缓走向卧室,一边说,“听说,有件东西能识破世界的本质和时空的秘诀。”
“什么?”浅野秋开始不耐烦。
“改日再告诉你,我要去睡了。我们留在这栋白屋各司其职,你有你的私家侦探,我有我要守护的秘密。”
“我讨厌秘密!”浅野秋不满地嚷。
东亚清晨的阳光透过羽田机场的玻璃洒在石黑的脸上,这是他熟悉的阳光,比欧洲的昏黄,让人恍若隔世。出关的时候,有不少年轻的女子捂着嘴笑,对他的背影指指点点,露出娇媚神情。他自26岁起就上了全球金融杂志的封面,照片上的他风流倜傥,眼里露着杀气,听说工作上不择手段,对待竞争对手喜欢在业务上赶尽杀绝,不留余地。也因此,他年纪轻轻就成了日本女性心目中眩目的黑马。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人群,不屑一顾地走出机场。没有人知道在这个目空一切的年轻人内心深处,正迎头向着死亡靠近。他上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道,“去东京湾。”到了东京湾,就基本进入龙三角地域了。
龙三角,我来了,石黑在车里慢慢攥紧了拳头。耳旁响起海洋考古教授对他要去龙三角所表达的忧虑。“喔,我的天,你居然还是决定要去那里。尽管我们人类自认为科学发达,但对这个世界所知道的只有芝麻大小。”教授叹了口气,“城市文明的出现要比科学家推测的年代要早得多。在几万年前,当时的地球上有两个巨大的冰盖覆盖在北欧和北美,2万1千年前,冰开始融化,直到1万年前才完成整个融化过程,许多海岸被上升的海平面覆盖淹没,沉入海底,这些区域加起来差不多有欧洲加上中国那么大。被淹没后它们不再被记载,从历史中没了踪迹。龙三角可是个多事之地,很奇怪的,北纬25度同时穿越百慕大和龙三角。石黑,你要去寻找的龙三角区域的‘姆’岛就在北纬25度的穿越线上,是一个在水底沉睡了几千年的失落的世界,愿神灵能够保佑你平安归来。”
在石黑的心中丝毫没有恐惧与退缩,他的心里只有清水。想起她,甜美和悲伤混杂在一起,汹涌袭来,他的拳头攥在手心里咯吱发响。
楚格山上毕业的那天起,他知道清水再也不愿见他了,因为那个吻。
清水成了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一名新生。父亲虽然离开了她和母亲,但对清水的学业和前途充满干预,尽管清水热爱广告业,但是迫于子承父业的期待,只能向着成为一个银行家的道路走去。
伦敦有着上海的阴冷和潮湿,建筑古旧,居住空间狭小昏沉,让清水甚是怀念瑞士的田园风光和巍巍雪峰。转眼到了年末,清水的生日。入学才短短数月,生性淡漠的她未交到一个朋友。上完一整天的课,清水抱着书本,甩着车钥匙走在草坪上。这个时候,天空居然飘起了雪花,伦敦的雪花,甚是少有,星星点点,旋转着落下,她站立住,抬头望天,心里轻轻对自己说:生日快乐,林清水小姐。今晚要怎样庆祝?
已收到了母亲和所有朋友的祝福,唯独没有凯文的消息。他忘记我了吗?在那那座运河交错纵横的城市里,也在下着雪吗?他会不会穿着和我一样的白色外套?
收敛起自己的惆怅情绪,清水向着车的方向走去。到了跟前,刚要坐进车里,却突然发现有个不动的黑衣人,转头,清水吃了一惊,一时不知是该忽略还是问候,犹豫了一下,只是对那人礼貌地点了点头,坐进车里。黑衣人走到车窗前,车窗降下,黑衣人把一个小小的盒子递了进去,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清水打开盒子,是厚厚一叠照片,照片上是不同的天空,多云,阴雨,艳阳,彩虹,火烧云??最下面是一张蓝色卡片,上面写着:
每次想念的时候,就拍一张照片,告诉自己,都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没有离很远。
那件事,对不起。
生日快乐!
石黑玄
清水踩下油门,可是黑衣人已隐于阡陌小巷,没了踪迹。清水放弃,Camaro调转方向,入城。自己的生日,她决定要为自己准备一顿精致的晚餐,一瓶威士忌和一条用来驱寒的苏格兰花样开司米毯子。
雪越下越大,伦敦人被这场不寻常的大雪袭击,交通顿时大乱,去往城中的街道堵塞得完全动弹不得。清水咬着指甲,坐在车里开启音乐,忽见不远处,一个满头满脸是雪的男人在召唤计程车。在这个气温骤降,大雪纷飞,行人纷乱的英伦之夜,那个男人在街上把自己站立成一座石雕,即便只是一个侧影,但笔直的身体,微微上扬的头颅都透露着无处可藏的骄傲,清水不由得在车里笑了,按响了喇叭。
石黑朝清水显眼的Camaro看来,在雪里眯着眼,犹豫了一下,没有动。直到清水慢慢把车开到他的跟前,对着他大声说,“这样的天,想叫到计程车是做梦,上车吧。”
石黑勉强坐进车里。
“去哪里?”
“机场。”
“你什么时候来的伦敦?”
“两小时前到的。”
一片寂静,两人无话。车里,U2唱到:
Did
Idisappointyou?
Or
leaveabadtasteinyourmouth?
You
actlikeyouneverhadlove?
And
youwantmetogowithout?
Well
it‘s...??
Too
late?
Tonight?
To
dragthepastoutintothelight?
We‘re
one,butwe‘renotthesame?
Weget
to?
Carry
eachother?
Carry
eachother?One...
清水拧低了音量,说,“谢谢你的礼物。”
石黑没有回答,窗外的雪不停,爱的曲子一首首在车里回转。
忽然车一个左拐,开离了去往机场的大道,石黑不解地看了清水一眼。
“我们去坐‘伦敦眼’。”清水说,在昏暗的光线里调皮地一笑。
石黑一言不发,看着前方,严肃地坐着。
伦敦眼是世界著名的摩天轮,高135米,是泰晤士河岸最高的建筑。它共有32个乘坐舱,代表着伦敦32个自治市镇。
只有与“伦敦眼”近距离面对面的时候才知道为什么伦敦人会以它为傲。在这个下着雪的夜晚,乘坐舱里只有他们两人。蓝色的巨大光环缓慢上升,
石黑站在清水背后默默注视着她因为兴奋而发红的脸颊。
清水完全被伦敦的城市轮廓和维多利亚的古雅建筑陶醉,就在这一晚她才开始对这个城市有了好感。
“快看,这是大本钟!”因为激动,清水不禁多起话来。“还有,这是《魂断蓝桥》里的滑铁卢桥!”见身后久久没有回应,清水不禁回头。
石黑站在乘坐舱的中央,手里燃起打火机,口里用日语轻轻唱着“生日快乐”。他声音低沉,音调几近平直,神情依旧严肃却有丝毫的尴尬。他轻轻唱,她微微被感动,于是对他露出微笑,他低下眼睛,不好意思边唱边笑了。这是清水第一次看见石黑玄的笑容。
还蛮好看的,清水心想。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他们再次驶上高速公路,一路无话。到了机场,还未等清水开口,石黑便对她挥了挥手,“再见。”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人真是奇怪,清水笑着摇了摇头。
向着宿舍的方向驶经学院的时候,一个穿着白色开司米大衣的男人正低头走了出来,他的胸口抱着一大束香水百合,显然在雪地里等了许久,他黑色的头发飘满了雪花,嘴唇紧闭,神情低落。
在清水和凯文彼此交错而过的那一秒,两人心底充满惆怅。
“凯文,你在哪里?”
“清水,你又在哪里?”
“先生,东京湾到了。您没事吧?您的脸色看起来可不好呐。请问您要我在哪里停车?”出租车司机问石黑玄。
“去港口。”
“去港口?这样的天气到处都是警报灯,不会有船了。您这是要到哪里去?”见客人不答话,司机继续唠叨,“您看那天还有那云象是有灾要来,才九月的天就冻得象冰死人的冰柜。最近海里死的人越来越多,住在这里的人说,死的人越多,到了夜里海里的亮光就越强烈,好像有东西要跑出来。您别到处乱跑,应该躲在家里拜龙神。”
石黑还记得最后教授告诉他,“‘姆’岛在60-100英尺的海面下,它的样子象个5层金字塔,2个足球场那么大。它是一个精确的矩阵,有着完美对称的几何雕刻。在传说中,它是闪着铜光从天而降到海上,并在一夜烟火之后消失。人类的知识是突然传播的,而知识的来源听说来自水中的光亮。”
“停车。”石黑走到车外,看着泛着银光的深灰色大海,向着港口走去。风翻飞起他的衣领,海鸟盘旋啸叫,他亦步亦趋,走向北纬25度,人生的最后一站——死之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