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墨渊没说话,只是慢慢瞪了他一眼,便背着手走开了。这一眼,狱卒只觉得仿佛浸入冰窟。
景军军营中一顶豪华的大帐内,苏程言品着茶,负手立在一张地图前,秀气的眉峰不时皱起。这个年轻小将来到景军军营后并没受什么阻碍,大家都知道是这小将叛了自己的友军才助他们拿下宜州,又听闻他曾是羽林卫的将军,心中不免都生了一两分敬重。其次,便是这小将的容貌,实在是只会讨好的一张皮相。不多时,他已代替了雷天辰的位置,成为凌砚帐下的右将军。
凌晗走进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苏程言手指着重关,脸上划过一个不明显的笑容。
“苏将军,可是有什么好计谋了?”凌晗大大方方地一笑,便走过去自顾自坐在椅子上,随手示意那恭恭敬敬立着的小将,“坐,苏将军。”
“晗小姐,末将只是……”苏程言腼腆一笑,接下来的话却是被打断了。
“苏将军,既已成了景军的人,就别再那么生疏了,叫我晗就好。后面加个小姐,听着别扭。”凌晗说着往前探了探身子,“苏将军,你那两个发小,可真是够倔的啊?墨渊可有些受不了了。”
“这……”苏程言一时有些难看。他定是知道自己两个发小正在大牢里受苦,而他自己却是高居右将军之位,相比之下差距未免过于悬殊。那两人不肯降的原因,他是可以猜出个一二的。南琴若那性子,闲云野鹤一般,却偏是倔,叛国投敌这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的。而夏侯无颜,大概仍是惦记着尚华胥罢了。说到底,是个“情”字。想到这里,苏程言不禁一叹,“问世间情为何物……”
“这么说,这两个败将是重情之人?”凌晗问道。
苏程言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凌晗勾嘴一笑。她猜对了,而且把握更大了。
……
深夜的寝宫,静谧中透着诡异。风中飘散的,是女人哀苦的哭声。哭声中是间杂着言语的,听不清,但那肯定是一个女人在哭诉自己的生平,在呼唤那个负了心的人,在说出一些恶毒的诅咒。
尚端心虚了。
他依稀记得那天王美人在大殿上演了一出闹剧之后自己的反应,那种手脚冰冷的恐惧。他怕这种恐惧再次缠绕自己,于是几天后下令,将王美人打入冷宫。
这风中的哀苦的风声,是从冷宫传来的么?
尚端缩了缩脖子,看了看身边睡着的人——一张苍老的脸,太皇太后。
“奶奶……”尚端带着一两分童声的声音说道,“这是冷宫的女人在哭么?”
“嗯。”太皇太后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地答应道。
“他们为什么哭?”
“因为……被负了心,没了想头,生活也没什么希望。”太皇太后长叹。
“我不喜欢听他们哭……”
第二天早上,尚端找来了欢喜。
“欢喜公公,冷宫的女人总是哭,怎样能让她们哭不出来,说不出来话?”尚端似乎从没有这么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
欢喜笑而不语。
从此,冷宫一片寂静,披头散发失了宠的妃子们仿若幽灵般游走在宫殿的长廊怪叫,却不发出任何声音。偶尔几个小太监从冷宫外走过,哆哆嗦嗦打了个冷颤,一个便对另几个说道,冷宫的女人,舌头都被割了。
烨国皇族围猎的日子还是来了,哪怕是乱世,人们在这一天也勉强振作了精神。说是不能坏了祖宗的规矩,说到底,也不过就是给自己一个想头罢了。也是有点自我麻痹的味道。
尚华胥穿着猎服骑在一匹健硕的马上,红棕色的马鬃在初冬的阳光下显得耀眼而有光泽。窄肩束腰的猎服显得女子身材格外高挑窈窕,紧绷的小腿也是把那纤细的线条绷了出来,背上的箭筒长弓更添一分英气。尚华胥乌木般的青丝在脑后高高竖起,直垂至腰际,随马背上少女身体的晃动划出一丝丝的弧度。四周的老人们的只说,九姑娘变了,这样的九姑娘全然不是那个以往天真烂漫的女子了。少女特有的嫣红面色和秋水般明亮的瞳孔在她脸上已很难再找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一种淡然。那上挑的眼依然是明亮的,只是更接近剑光。又或者,是一潭很平静却深不见底的潭水。
轻扯马缰,尚华胥的目光一一扫过盛装的皇子们,然后停在了长子尚文的身上。尚文年二十有七,脸上的棱角已是很明显了,鼻子下巴的线条更是有如刀刻。青年的眼睛很平静,也是沉静淡然的,嘴角紧抿着。身材高挑壮硕的尚文骑在马上,便立刻俨然天生的猎手,生出一股让姑娘们仰慕又敬畏的肃杀之气来。
尚端此刻也正凝望着尚文——他只觉得,已逝的父皇又回来了,骑在马上的尚文看上去竟和年轻时的父亲如此相似,那是十年前的父亲,英明的君王。尚端脑子里并没有“明君”和“昏君”的区别,他只知道,此刻的尚文看起来就像是那个曾经被人赞颂的君王。而他自己,是老年的那个,让人扼腕的君王。这念头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尚端晃了晃脑袋,眼光瞟到了一旁英姿勃发却又眼神淡漠的尚华胥,于是什么昏君明主的念头全都撤了下去,心中只剩一丝痴狂。
悠扬的猎号声想起,烨国皇族的围猎开始了。
尚华胥并没有参加,她只是勒马静静地立在一边,看英姿勃发血气方刚的皇子们打马拼杀,淡得仿佛一道水光瞳时不时在尚文身上停留片刻,然后便又收了回去。
这次的围猎显然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氛围,这氛围是即使不说出来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的。
尚文和当年那个年轻英武的先王太像了。
“我有先王手谕,立尚文为烨王!”——王美人的哭嚎又开始在大家心中回响,一同涌现的,还有王美人手中那皱皱巴巴的丝帛,丝帛上面写得分分明明的先王手迹。
太皇太后坐在阴凉处,脸上的沧桑一如手中有了些年岁的龙头拐杖。
如果一个年代已经昏庸无能到了逼人造反的地步,那么即使是再贪图平静生活的人,也是希望能起一丝波澜的。
……
尚华胥回到府中时,见自己的父亲朔王尚清坐在前堂,这些日子来不苟言笑的朔王脸上竟带着一丝笑。尚华胥不明白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便回之以一个淡淡的笑容,道,“爹爹,什么事,值得你高兴?”
朔王笑而不语,拿一只薄胎瓷杯到了杯茶放在桌上,然后向前一推,示意尚华胥。
尚华胥顺了顺身后高束的马尾,一甩头发坐下,抬起下巴微笑着看着尚清。那动作那姿态,是英姿飒爽的,朔王一时有些失神,失神过后是深深的欣慰和自豪。
“胥儿……你也大了。”朔王呵呵笑着,“那几个发小的事,你可还伤心么?”
尚华胥一愣,心随即冷了半截,胸口一阵闷痛。痛归痛,再痛又能怎样?反正,一切都早成了定局了,自己又能改变什么呢。她微笑,道,“木已成舟,还能有什么指望?”
尚清心里犹豫片刻,便悠悠道,“爹知道你和夏侯家的七公子自小青梅竹马两厢情愿,但如今他叛了国降了敌,你是皇族,这毕竟……”
“爹,孩儿知道。”尚华胥把瓷杯握在手中,温润细滑的手感令人舒心,她张张口,吞了吞口水,似是终于下了什么大决心一般,“孩儿之后定与他……形同陌路,再不相认。”话一出口,胸口的闷痛便似是消失了,是一种什么都放开了,什么都无所谓的了释然。这释然,是空洞洞的。
“我的胥儿长大了,不闹小孩子脾气了。”尚清呵呵笑着,才转入了正题,“是这样,爹娘今天给你提了门亲事,翰王叶轩家的三公子叶焚琴。”
尚华胥愣了,她抬头木然看着自己的亲爹爹。
固然知道一直惦记着的夏侯无颜已经叛国了。
固然知道自己从此之后要与他为敌了。
固然知道自己和他算是再没有缘分了。
可这样……
“爹……”尚华胥不知道该说什么。
“胥儿,爹知道你心里难受。”尚清长叹,一双粗糙的大手抚上女儿日渐瘦弱的背脊,“叶三公子出身名门望族,官至中书尚书,又是一表人才,烨城里不知多少姑娘惦记着嫁给他呢。如今是乱世,说不定什么时候重关破了就要迁都,兵荒马乱的,凶吉哪是人能定的事。爹娘都老了,万一哪天……怎么能放得下你啊。”
“所以爹娘就想把我嫁了,也有个照应,是不是?”尚华胥凄然一笑,心里却是气自己的犹豫。
“乱世不求别的,就求个平安。叶三公子人好,胥儿,你跟了他,不会吃亏的。”
“爹……容我想想。”尚华胥说罢起身,回房去了,只留桌上一盏清茶,动也没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