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万老六战战競競地走进赵玉虎家的客厅时,赵玉虎和五弟赵铁虎、治保主任孙有良、副村长李长有等人正围在一起打麻将。见万老六进来,他便推倒脸前的麻将牌,热情地说:“哟,老六兄弟,可真是稀客呀!今天,你这个走南闯北的大忙人,咋有工夫光临寒舍了?”接着,他把万老六让到沙发上,倒了一杯茶水,又让妻子端来一盘糖果。做这一切时,他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而且,这种笑看上去是那么真诚,坦然,就像面前坐的不是仇人,而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这就是赵玉虎的能耐,越是见了亲近的人,越是冷淡,有时甚至不理不睬,连说带骂。越是见了讨厌的人,越笑模笑样,让你永远看不透他的内心。凡是赵家坪的人都知道,赵玉虎城腑极深,是罗川乡有名的笑面虎。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棉花裹钢鞭,打鬼不能让鬼叫,打驴不能让驴踢。此时此刻,赵玉虎越是笑得好看,笑得亲切,万老六的心里越是发毛。他在靠近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赵玉虎递给万老六一支烟。万老六连连摆手:“不!不!赵书记,我已经戒烟了。”赵玉虎把烟扔给了孙有良。这时,坐在旁边的赵铁虎插话了:“万老六,最近还上不上北京?啥时候去吭个气,捎点东西回来,听说北京的东西又便宜又好,可惜我这辈子怕是没机会去逛逛了。”万老六没有支声。孙有良:“六哥,听说上访的人坐火车不用买票,到了北京还专门有人接待,吃住都不用花钱,这是不是真的?要是真的,下回把我也带上,让咱这个土老冒也风光风光,跟上你免费旅游一回。”话语中满是讽刺。搞得万老六脸上火辣辣的,就像吃了一只苍蝇,吐不出,咽不下,心里很不自在。赵玉虎狠狠瞪了孙有良一眼说:“十几年了,万老六难得到我赵玉虎家来一趟,你别胡说八道。”接着他把话锋一转:“老六,我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有啥事,说吧。是不是想到联合国找秘书长安南告我的状,让我开介绍信?没问题,真是的话,我不但给你开介绍信,还帮你办护照,给你发路费。”万老六的脸成了猪肝色。他吭哧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赵、赵书、书记,你误会了,我今天来没有别的想法,是向你负荆请罪,专门赔不是的。”这大出赵玉虎的意料之外。“赔不是?这话从何谈起?再说了,我也不敢当。”赵玉虎仍然不阴不阳。在场的赵铁虎、孙有良等人,也都半信半疑,就像看怪物一样,疑惑地盯着万老六。万老六:“赵书记,我说的是真心话。过去,都怪我有眼无珠,不识好歹。因为那点屁大的事情,千不该万不该和你闹翻。现在细想起来实在惭愧,我万老六算个什么东西,这十几年都干了些啥事呀!赵书记,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别和我一般见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万老六今天给你赔情了。并希望过去的事咱都一笔勾销,我保证今后再也不上访告状了,若要再告,我就不姓万!”“好啦,好啦。”赵玉虎制止了他。
赵玉虎:“你没有错,上访告状是每个公民的合法权利,就连毛主席都说过:‘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嘛!”我不会怪你,况且你不是到处宣传,哪怕倾家荡产,也要把我扳倒吗?还能半途而废?”
万老六:“赵书记,你快别这样说啦,你越这样说,我这老脸就越没地方搁了。我今天的确是实心实意来给你谢罪的,求你能放我一马,别和我一般见识,咱们孬好还是一块光屁股长大的弟兄嘛,人不亲土还亲哩。以前都是我不好,以后只要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咱们就从头再处。”赵玉虎这才认真起来,用犀利的目光盯着万老六,足有几十秒钟,才问:“这么说,你真的不准备再告了?”
“不告了,我今天发誓不告了。”赵玉虎:“这可不是你万老六一贯的作派呀!”万老六:“过去的事都怪我不识时务。”赵玉虎:“那我问你,你知道不知道这十几年你为了告我,一共去了多少趟北京,多少趟省城,多少趟云东,多少趟县城?知道不知道上至中央,下至县委,总共批转回来多少份你的告状材料?”
万老六没想到他会这样问。说心里话,他只知道去了九趟北京,其它的就说不准了。
万老六:“赵书记,这些都是我过去办的糊涂事,还提它干啥?”
赵玉虎:“那可不行,既然今天咱们说到这个份上,那就要对过去的事情做个了断。这样与你、与我、与赵家坪的老少爷们也好有个交待。”说完,他打开书柜,从里面拿出一个红皮本本和一大摞信件放在万老六面前,说:“让我来告诉你吧,从咱们打架那天算起,到上个月为止,你整整告了我十二年零三十八天。这十二年你去了九趟北京,一百三十八趟省城,三百二十四趟云东,五百七十二趟县委各部门。上级批转回来的材料总共是三百一十四份。没想到吧,你费尽千辛万苦跑到北京和省城告我,那些负责接待的老爷们当着你的面说得天花乱坠,可实际上,往往是你还没有回到赵家坪,他们就把材料一级一级转到了我手里,让我处理。别说你,就连我也觉得滑稽,让被告处理原告,真是天大的笑话!可事实千真万确就是这样!你不承认不行,不服气也不行,这就是目前我们的国情。今天,我把这三百一十四份材料全部退还给你,这叫物归原主。”万老六听得目瞪口呆,就像听天方夜潭。如果不是赵玉虎亲口说出,如果不是面前堆放的几百份材料,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实在是造化弄人,自己花费了十二年心血,几乎耗尽全部积蓄,为这些材料奔波了数万里路,吃尽各种苦头,折腾得满头白发,可万万没有想到,这些经自己亲手寄出和呈交到各级领导手中的材料,在旅行了大半个中国之后,又回到自己手中。这个讽刺和打击太大太沉重了,使万老六百感交集,差点瘫软在椅子上。
赵玉虎倒背双手,在屋里踱着步子,以救世主的姿态说:“你也不要太悲观,过去的事情咱们就让它过去,今后重新开始。这几年你上访的路费村里全部报销,我初步算了一下,大概九千多元,明天你打个一万元的收条,到会计那里去领。”他把脸转向孙有良:“完了你给郭会计交代一下。”孙有良:“没问题。”赵玉虎接着说:“还有,你这些年告来告去,不就是为了一块房基地吗?我现在可以正式告诉你,不出半月,就给你批一块十七米见方的新宅基,怎么样?”
万老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双眼瞪得像两只铜铃,疑惑的问:“赵书记,是真的吗?”
赵玉虎:“怎么,你现在还不相信我?”
万老六:“相信,我完全相信。”此时此刻,万老六被彻底降服了,他真想趴在地上给赵玉虎磕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