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发才,杨发才,请你赶快到村委会来!请你赶快到村委会来”!大约八九点钟,聒人的高音喇叭突然在赵家坪上空一遍又一遍地响起来。杨发才正吃早饭,听见喇叭呼叫,不勉有点紧张,因为他还没有考虑好如何答复村委会。他太了解赵玉虎的秉性和为人了,但凡那家伙要办的事情,别说在赵家坪,就是在罗川乡,在安宁县,也没人能阻挡得了。但如果把苹果园拱手让出去,他是二十四个不情愿,这等于摘他的心,挖他的肝。
且不说果园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拼博,先后投资六十多万,这个数目在当今一些大款们眼里,可能是微不足道。可是在十一年前,对刚刚解决了温饱问题的杨发才来说,这可是个天文数字。如果万一搞砸了,别说他这一辈子,恐怕连女儿这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他当初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自从承包了禹王沟,十几年来他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不光他,就连妻子和女儿也跟着吃尽苦头。这道沟离村子七八里路,偏僻荒凉,一天到晚别说见人,就连一只小猫小狗也见不到。从把家搬到果园这一刻起,他就完完全全的与世隔绝了。老伴和女儿当时都想不通,他总是劝她们:“不吃苦中苦,哪有甜上甜?”。如今他赌赢了,成功了,可以大把大把地往口袋里装票子啦,却遇上了这档子倒霉事。要把他十一年的血汗和希望全都毁掉。如果换了别人,他会不顾一切地和他吵,和他闹,和他据理抗争,甚至拼命。
可是现在,要毁灭他希望的不是别人,而是人称“笑面虎”的赵老大。想到这些,浑身不寒而栗。他一时没了主意。便问身边同样发呆的老伴:“让我去村委会肯定还是退合同的事,你说咱该咋办?”一辈子胆小谨慎,与世无争,与人无争,树叶落下来都怕砸破脑袋的妻子更是六神无主,吭吭哧哧地说:“真是熬煎人哩,退又不能退,抗又抗不住。”这时,坐在身边的杨凤霞使劲把碗往饭桌上一,将筷子“啪啦”一摔,狠狠地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叫我看,一是不退!二是不怕,他赵玉虎再厉害,就真的没了王法!卫律师不是说啦,只要咱不同意,这合同他就退不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说理的地方!”
杨发才一走进村委办公室,就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和不安。
办公室里除了赵玉虎,赵银虎,孙有良外,还有副村长李长有,赵玉虎的儿子,乡派出所联防队副队长赵东明和两个联防队员,联防队员手里都拿着一根二尺多长的橡胶棒。
“发才呀,这几天考虑得咋样啦?”杨发才还没有在椅子上坐稳,赵玉虎就开门见山的问。
“赵书记,我和老伴商量过啦,这合同确实不能退。咱们订的是二十年,如今才过了十一年。这十一年里光栽树就栽了三年,树栽上又长了六年才挂果。我总共投资六十多万,正经见效益才两三年,资金最多能收回来二十来万,如今,大部分贷款都还没还,真要把果园毁了,我非逼得上吊不可。”“咱今天不说这么多,就说这合同,你到底退还是不退?”赵玉虎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好我的赵书记哩,我求求你高抬贵手,就给我们全家留一条活路吧。”杨发才眼里含着泪花苦苦哀求道。并当众给他跪了下来。“你少来这一套,干脆点,说!退还是不退?”赵玉虎还没开口,孙有良又逼上来了。“发才哥,你就想开点吧,俗话说,退一步天高地阔,让三分心平气和,光景算个球,都是身外之物,破财消灾比啥都好。”赵银虎也跟着敲起边鼓。他的话音虽然不高,却流露着明显的威胁与恐吓。“实话对你说吧,你就不要抱任何幻想,这已经是板上钉钉,合同非退不可!
在安宁县,我从来说出口的话还没有收回过。”赵玉虎把后路彻底堵死了。杨发才看看第一道防线已经守不住了,便计划采取第二套打算。他给所有在场的每人散了一根烟,然后和颜悦色地试探着说:“赵书记,你看这样行不行,苹果园让我再干三年,三年后一分钱不要,无条件退给村里,这样,我就能把贷款还完。”“不行!绝对不行!你说得轻巧,再干三年,我的炼铁厂能等三年后再建吗?”赵玉虎没等杨发才说完,就粗暴地打断了他。沉默。可怕的沉默。只有每个人嘴里吐出的白色烟雾,在这凝重的空间里徐徐环绕。片刻后,赵玉虎最先打破僵局,换了一种口气说:“要不这样吧,上回答应给你赔偿五万,现在加上三万,改成八万块,怎么样?该满意了吧?”说完,他让孙有良拿出一份打印好的中止合同书,而且村委会已经盖了章,逼着让杨发才签字。
杨发才接过合同无动于衷。“你倒是签呀不签?”赵玉虎已经没了耐心。“不签!”奇怪,当杨发才看到一切恳求和忍让都是徒劳后,被逼到绝境的他反而坦然和大胆起来。球,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谁怕谁呀,他今天是豁出去了。“反了,简直是反了,我就不信在赵家坪,还有你展翅的地方。说!签,还是不签?”赵玉虎显然被激怒了,已经失去理智。“不签!”杨发才的口气越来越硬。“啪”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落在杨发才的脸上。这一掌,是孙有良打出的。杨发才冷不防挨了重重的一下,脸上顿时肿起五个鲜红的手指印。这一掌,把他骨子里的奴性意识彻底打跑了。几十年的委曲求全,几十年的逆来顺受,就像决了堤的江水,一下子全都喷泻而出。他像一头怒不可遏的雄师,无所顾忌地咆哮起来:“打吧,有种你们今天就把我打死!打不死我就要说!就要叫!就要喊!天下有你们这样签合同的吗?”
杨发才也真被逼急了,抄起一把椅子拼命反抗,双方扭打在一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文件、茶杯、话筒等,都被碰落到水泥地上,有的当场就变得粉碎。杨发才尽管人高马大,身强力壮,但毕竟五十开外,又寡不敌众,没几个回合,就被按倒在地,孙有良等人蜂涌而上,巴掌和拳头雨点般的落在他身上。赵玉虎洋洋得意地坐在皮转椅上,跷起二郎腿,边磕瓜子边看电视。他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到最大,屏幕上,武打片中的噼里啪啦声,掩盖了此时此刻发生在安宁县罗川乡赵家坪村委会办公室里的一切。当杨凤霞和母亲闻讯赶来时,杨发才已经被打得脸肿鼻青,头发揪下几撮,嘴角正向外流血。被赵东明用手铐铐在办公室套间的暖气管上。罗川乡照相馆的摄影师被赵玉虎叫来,正在拍室内损坏的东西。但谁也没有注意,他最后将像机的镜头,刹那间对准正被铐着的杨发才按下了快门。
杨凤霞的母亲跪在地上向赵玉虎求情:“赵书记,你先把他放了,让我好好劝劝他行吗?”杨发才却在套间用滴血的嘴大声喊叫着:“凤霞,快把你妈拉起来,你们都给我长点骨气。”这时,杨凤霞擦了一把眼泪,把母亲从地上扶起来,哭着说:“妈,这种人不值得你下跪,咱们不求他。不但不求他,我还要告他。”赵玉虎走到凤霞的母亲跟前,两手一摊,得意地说:“听听!你好好听听!他们父女就这态度,我能放他吗?”说完,他转脸对儿子赵东明道:“给公安局刘兵打个电话,就说有人砸了村委会,砸坏了公共财物,打伤了村干部,公事公办吧!”第二天,刘兵开着安宁县公安局的铁棚警车,鸣着警笛和警铃,停在赵家坪村委会门口。车上跳下两个警察,把杨发才粗暴地带上手铐,押上警车。杨凤霞横躺在警车前面,歇斯底里地哭叫着:“你们要想把我父亲抓走,除非让车轮从我身上轧过去”!刘兵对杨凤霞宣布,限她三分钟离开现场,否则,将按妨碍公务一同拘留。在万老六夫妇和街坊邻居的劝阻下,几个好心人总算把她扶了起来。警车呼啸着开走了。只有汽车轮胎扬起的尘土,徐徐降落在大路两旁的房屋和田野上。并把一个大大的问号和沉重的思考,留给了古老的赵家坪,留在了人们的心里。同时,也留在了中国农村发展史的回音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