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天就是芒种。一夜夏风吹过,黄河岸边的小麦大片大片的全都熟透,金灿灿的在地里等着收割。一台台庞大的联合收割机,正成群结队的从四面八方涌向云东地区。一年一度的夏收大会战已经打响了。杨发才家也有五亩小麦,虽然老伴反复提醒,但他仍没有心思考虑收麦子的事。赵玉虎限定的五天时间已经过去两天了,两天来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声接一声的叹气。尽管女儿凤霞一次次的为他宽心:“爸,不用愁,车到山前必有路,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但最终还是没有想出好办法。早饭后,杨发才走出家门,见人也不搭话,像个游魂野鬼似地来到苹果园。眼下的果树长势喜人,树杆有两把多粗,树冠遮天蔽日,就像一把把撑开的巨伞。苹果已经像乒乓球那么大,今年是旺收,结得很繁,把树枝都压弯了,人走在下面乱碰头。杨发才摸一摸这个树身,理一理那片树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自从承包了这道荒沟,整整十一年了。十一年来,他就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把自己的全部心血,全部希望,全部憧憬,包括全部风险,一古脑儿都押在了苹果园上。不成功,就上吊。当时这里一片荒凉,荆棘和野草两米多高,人钻进去连头发都看不见。虽然靠着黄河,吃水却要到半里以外去担。而且没有路,没有电,听不到广播,看不上电视,光点蜡烛就点了四年。为了艰苦创业,他带领老伴和女儿,抛家弃舍,住进当年农业学大寨时留下的土窑洞里。窑洞又潮又湿,蚊虫成群结队。更可怕的是,每到夜晚,各种野兽和山猪常来光顾拱门。就这样,全家人披星戴月,起早贪黑的奋斗了十一年,终于苦尽甜来,使荒沟变成了百亩果园。用老伴的话说,十一年中,他在苹果树上花费的心血,比在三个女儿身上花费的都多,这话确实不假。苍天不负有心人,杨发才终于成功了。每当他走进枝繁叶茂,果实累累的苹果园时,就像一个打了胜仗,凯旋归来的将军,在战利品前检阅自己的士兵一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甜蜜。
在他看来,这些苹果树都是有灵性的。会和他对话,和他沟通,甚至为他排忧解难。只要他一走进这片果林,心胸马上就豁然开朗,神清意爽。不论有任何苦闷,任何烦恼,统统都被抛到九宵云外。
他和苹果树建立了深深的感情。了解它们胜过了解自己的女儿,知道什么时间该为它浇水、施肥、除草、灭虫。苹果树已经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经常一个人呆呆的蹲在园子里和苹果树聊天,一聊就是很长时间。如今,这片被他视为掌上明珠的苹果园,就要遭到灭顶之灾,变成炼铁厂的垃圾堆。
而他眼看着即将发生的一切又束手无策,没有办法和能力来保护它们,这不能不让人肝胆欲裂,碎心断喉。
他走到一棵最大的苹果树下,用手在树杆上轻轻的抚摸着,边摸嘴里边窃窃私语:“红帅(他给这棵苹果树起的名字),有人要把咱们强行分开,我实在不甘心,我不甘心呀!”说完,抱着树杆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是一个五十岁大男人的哭泣,那样伤感,那样悲壮,那样惊心动魄。
女儿凤霞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果园,站在他的身后,流着泪说:“爸,你要想开点,哭也没用,咱还是去县城找卫律师吧。”当杨凤霞领着父亲来到黄河律师事务所时,律师办公室坐着两男一女,正在看材料。她走近靠门口的中年男子:“请问,卫鹏律师在吗?”坐在里面的女同志站了起来:“你们是……”“我们是罗川乡赵家坪的,来向你请教几个法律问题。这是我父亲。”凤霞指了指杨发才。“你们是来咨询的,快请坐。”卫鹏把杨家父女让到沙发上,给他们倒了两杯水。“不,不,您不用麻烦,我们不渴。”风霞又把茶杯放到桌子上。卫鹏听完杨发才的叙述,思索了片刻,问:“你当时承包有合同没有?”杨发才:“不但订了合同,还在县上办了公证。”他从包里拿出两份打印好的材料递给卫鹏。
然后接着说:“我包下这道荒沟后,贷款五十多万元,修路、架电、打井、开荒地,又从山东买了六千多棵红富士苹果树苗。从此我们全家吃住都在果园,没明没黑的浇水、追肥、修剪,忙时还要雇人,五年前开始挂果,总算有了收入。没想到,村委会现在变卦啦”。
卫鹏:“你们当时签订的合同是二十年?”杨发才:“对。”卫鹏:“现在多少年啦?”杨发才:“刚十一年。”卫鹏:“合同上定的承包费是怎么个交法?”杨发才:“每年十月底一次交清。超过半年不交,按违约对待,村里有权中止合同。”卫鹏:“你都按时交了没有?”杨凤霞:“不但承包费一分不欠,每年都提前交,而且这几年村里修路,盖学校,安自来水,我家还捐了一万六千多块。”“他们中止合同的理由是啥?”杨发才:“说是建铁厂要占这道沟。”“村委会计划给你怎么处理?”杨发才:“他们只给我五万元的补偿费,卫律师,我这苹果树每年纯收入最少不下十几万,九年要上百万,村里总共只给我五万,你说我能答应吗?”卫鹏:“中止合同必须是双方自愿的情况下,你如果不同意,谁也没有权利强迫和干涉,不用害怕。”杨凤霞:“卫律师,你大概不知道,在我们赵家坪,根本就没理可讲。这不,连商量都还没商量,就对我家下了最后通谍,只给我爸五天的考虑时间,五天后就要派人砍树,你说这合法不合法?”
卫鹏双眉紧锁,将信将疑,自言自语地说:“能有这种事?”
这时,坐在门口的张律师笑着合起案卷,说:“这位姑娘讲的一点没错,赵家坪可不是一般地方,那是安宁县的马蜂窝,布雷区。”卫鹏摇了摇头。张律师:“你呀,慢慢就知道了。”卫鹏又把合同和公证书认真看了一遍,然后还给杨发才,闭起眼睛思索片刻说:“从这两份法律文书来看,还是比较规范的。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合同法》和《民法通则》,这份合同是有效的,是受法律保护的。合同规定的年限尚未到期,况且你也没有违约,村委会现在单方中止合同是错误的。你如果不同意,他们就中止不了。”杨发才:“可是赵玉虎说,地是村里的,村委会有权承包给我,也有权收回去。”卫鹏:“这一百零五亩地的所有权确实是村里的,但从一九八八年五月一日你们的合同生效后,这些土地的使用权就属于你了,在没有经过法律程序解除合同之前,不管任何单位或个人对它实施占有都是侵权行为。都需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杨发才:“卫律师,还有一点,赵玉虎说我是个人,村委会是集体,现在集体要占这道沟,我的个人利益必须服从集体利益。你说他这话对不对?”
卫鹏:“当然不对。就你和村委会的隶属关系来说,村委会是集体,你是个体,属于领导和被领导之间的上下级关系。但就眼前的这份承包合同来说,你们的身份都是当事人,他是甲方,你是乙方,在履行合同方面,你们的权力和义务是平等的,不存在谁服从谁,更不允许某一方把自己的利益建筑在另一方的损失之上。”杨凤霞:“卫律师,如果村委会要强占怎么办,我家在赵家坪可是单门独户呀。”卫鹏:“我想他们不敢,万一真要这样,你们应先对他说服劝阻,实在不行,最后可以到法院起诉。”杨凤霞:“卫律师,万一打起官司,你能当我们的代理人吗?”卫鹏:“可以。”这时,坐在旁边的张律师插嘴道:“你们算是找对人啦,她要出马准行。”凤霞站起来和卫鹏握手道别,并掏出一张人民币塞到卫鹏手里,感动地说:
“卫律师,耽误了你半天时间,也不知道你们的收费标准,这五十块钱是我的一点心意。”卫鹏把钱又装回她的包里,说:“来我们这里咨询是不收费的。”杨凤霞:“卫律师,太感谢你啦!”卫鹏:“没关系,这是我的工作嘛!”从黄河律师事务所出来,杨发才和女儿的心情宽慰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