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节假日。王彪吃过早饭,原计划去刘一浩家看望他的妻子韩丽,听说患了绝症,将不久于人世。
他和刘一浩作为安宁县公检法的三巨头,长期以来出生入死,联手查办过许多大案要案。在并肩作战中,两个人有了很深的理解和友谊,同时在全县老百姓的心目中威望都很高,被称为“铁脸”和“冷血。”王彪从杨凤霞的报案材料中,能够看出刘兵有重大的犯罪嫌疑。
他是刘一浩的独生儿子,他在杨发才一案中的所作所为,刘一浩知不知情?如果不知情,等以后知道了会是什么态度?能不能正确处理情与法的关系?假如现在已经知道了,他会打算怎么办?是大义灭亲?还是包庇纵容?王彪深为自己的亲密战友担心。
所以他想借探病的机会,和刘一浩认真谈一谈,当然不能挑明,只能旁敲侧击,搞个火力侦察,探探他的口风和虚实。刚要出门,手机响了,是刘一浩打来的,约他半小时后在黄河滩上的三棵柳见面。他有点纳闷,大热天的去黄河滩干什么?旅游观光?不可能,考察开发?和他们二人都没关系。猛然间似乎想到什么,顺手拔通了司机的电话。当王彪乘坐的四驱动越野吉普车开到河滩时,刘一浩已经在树下等他了。所谓三棵柳,的确名副其实。三棵巨大的垂枝柳树几乎是按等距离长成了天然三角形。树杆有两搂多粗,树冠有半亩多大,离远望去,就像三个绿色巨人手拉手站在那里,日夜守护着奔腾呼啸的黄河。给这荒凉空旷的沙滩还真增添了几份色彩。树下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摆下一个圆形石桌,还有五个石鼓,此情此景,真让人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王彪在十几米处下了车,对司机说:“你先回吧,等打电话再来接我。”这时刘一浩已经在石桌上放了两瓶五粮液,几筒简易罐头和两个高脚酒杯。王彪上前几步,握住对方的手问:“刘局,你今天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哪里不能去,为啥想起上这兔子都不拉屎的穷地方来啦?”说着便在石鼓上坐了下来。刘一浩:“这地方好啊,可以远离城巿的喧嚣,污染和车水马龙,面对黄河还能让人心胸开阔,忘却尘世上的许多烦恼和忧愁。”这时,一群鸥鸟像蜻蜓点水般从河面掠过,留下一阵嘎嘎嘎的叫声。几只标有“黄河漂流”字样的橡皮伐伴随着汹涌的漩涡顺流而下,飞濺起一排排浑黄的浪花。几十个身穿红色救生衣的漂流健儿们欢呼着,呐喊着,从他们眼前一闪而过。
坐在柳树下的这两个人,看着这空旷无垠的沙滩,望着滚滚东去的黄河,听着波涛拍岸时发出的巨响,心中不免有些激动。刘一浩抬头看了看快要落山的夕阳,百感交集,随口吟出了唐代大诗人王之焕的千古名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吟罢,他打开一瓶五粮液,倒了满满两杯,一杯递给王彪,一杯留给自己。王彪赶紧用双手接住,放到石桌上,微笑着说:“刘局今天可真是好兴致啊!”刘一浩摆了摆手:“唉,打住,打住,今天就咱们两个,我不是局长,你也不是检察长,咱们还回到过去的兄弟情份上,今天就好好放松一回。但可以看出,他的这种放松一多半是装出来的。”王彪:“你老兄今天约我出来,不单纯是为了散心吧?”说完,用探询的目光盯着对方。刘一浩为了掩饰内心的复杂情绪,端起酒杯和王彪轻轻碰了一下,说:“来,喝酒,喝酒,咱们今天要来个一醉方休。”王彪说得没错。就在刘一浩给王彪打电话时,他已经给何川安排好了杨发才的尸体解剖之事,并再三交待,此举事关重大,结论只能是“病亡”。尽管何川再三表示让他放心,并说万一事情败露,他将独自承担。哪怕判刑坐牢,也决不会连累有着知遇之恩和兄弟之情的他。但刘一浩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作为公安局长,他深知自己是在徇私枉法并将亲手毁掉自己的一世英名。但又无可奈何。妻子行将就木,儿子可怜巴巴,赵玉虎咄咄逼人,县委张书记神圣不可侵犯。几天来他也想过大义灭亲,把儿子交出去,公事公办,这样既能维护法律尊严,又一了百了。可眼下又不能这么办,因为涉嫌犯罪的不止刘兵一个人,还有看守所长,管教干部,赵玉虎,以及赵玉虎背后那些官僚们,牵一发而动全身。更重要的是他答应过身患绝症的妻子,要保护好儿子,他不能让她带着遗憾离去。思前想后,只能将错就错,牺牲自己的信念和清白,保住周围这一大片。他知道,这种瞒天过海可以骗过别人,却很难骗过铁面无私的检察长王彪。他和王彪上初中时同班,上高中时同年级,文化革命中共同在这黄河滩上参加军训,对着滚滚洪流大唱过革命歌曲,参军后同在一个部队,转业后又同时成为全县公检法的巨头。通过几十年的磨肩擦背,他太了解王彪的为人了,权压不动,钱买不动,情撼不动,色诱不动,简直是一个刀枪不入的钢铁罗汉。过去他从内心佩服他,效仿他。现在不知为什么,这种佩服渐渐变成了害怕和担忧。他打电话约他到黄河滩来,就是想重温一下几十年来两个人建立的友谊。因为他清醒地知道,这种友谊将在这里结束,从此可能要分道扬镳,说不定有朝一日还会对薄公堂,他想留住这一份纯真而又美好的回忆。不知不觉中,一瓶五粮液已经喝完,刘一浩又打开另一瓶,王彪挡住了他。王彪:“刘局,差不多了,算了吧。”刘一浩根本不听他的,又把酒杯斟满,一口喝了下去。借着酒劲问道:“王检,假如有一天我犯到你手里,你会怎么办?”
王彪有点意外:“刘局何出此言?”刘一浩:“没什么,出于好奇。”王彪:“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刘一浩:“当然是真话了。”王彪:“那我就实话实说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只能以国家的名义起诉你。”接着又反问了一句:“怎么样,对我的答复还满意吧?”说完,用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刘一浩。刘一浩哈哈大笑,拍着手说:“这就对了,这才符合王彪的性格,这才无愧于“铁脸”的美称。来,为你老兄的铁面无私干一杯!”两个人又一饮而尽。刘一浩:“王检,你知道咱们认识有多少年了吗?”王彪抬起头认真算了算,说:“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整整三十五年啦。”刘一浩带着几分伤感道:“那个时候,咱们都才十几岁,谁知,转眼已经两鬓斑白。最多再过三五年,你我就该退出历史舞台了。此时此刻,我才真正知道什么叫人生如梦、白驹过隙和弹指一挥间。”王彪:“是呀,回想起咱们在中学的生活,就像昨天才发生一样。然而已经时过人非。”又是几杯酒下肚,两个人都有几份醉意。刘一浩借着酒劲问:“你知道文革中,咱们学生在黄河滩军训时,最爱唱的歌是什么吗?”这一问,又唤回了王彪的童贞,唤醒了他早已沉睡多年的激情。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满脸通红,站起身走到黄河水边,面对着汹涌澎湃的急流,用高亢的男中音唱道:“啊——黄河五千年文明古国的英魂。啊——黄河我至亲至爱的母亲。是你滋润了中华民族的每一寸沃土,是你养育了一代又一代勤劳的子孙……”刘一浩激动地站在王彪身旁,一面跟他合唱,一面用脚在地上打着拍子。这时夕阳已经快要落山,晚霞把整个河面染得通红。他们如痴如醉的歌声和黄河的涛声汇在一起,在这九曲十八弯的上空回旋、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