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乳白色高级小轿车,在县城黄河东路禹王巷缓缓停了下来。这是一条不算太深的胡同。虽然离大街不远,却十分幽静。在一片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和绒线树下,掩映着几座六十年代初建造的别墅式二层小楼。围绕每座小楼,又用红砖和琉璃瓦圏成了一个个单门独院。据说这里原来是一个秘密兵工厂的指挥所,部队撤走后才交给地方,便成了县府首脑人物的家属院。长期以来,这里一直是安宁县的政治文化活动中心和权力交汇枢纽。这条小巷始终决定着全县近万名干部的荣辱沉浮和二十八万平民百姓的温饱冷暖,同时也决定着这个边远小县的经济命脉。一颗又一颗的政坛新星最先从这里升起,最后又在这里陨落。一条又一条的小道新闻最先从这里传出,却最终又在这里得到验证。这样天长日久,禹王巷便成了安宁县的中南海,成了干部和群众们茶余饭后街谈巷议的焦点话题,在人们心目中变得越来越神秘。
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郭玉龙推开车门,对司机说:“你回去吧,半小时后再来接我。”他目送着司机调过车头,冲出小巷,消失在大街上的车水马龙中后,这才转过身来,走到一号院的铁门前轻轻按下了小小的红色装置,里面发出了极好听的叮声,接着,他又按了一下。
刚吃过午饭的县委书记张国华正靠在沙发上看报纸,脸色极为难看,爱人索文娅坐在旁边削苹果,听见门铃响,便放下水果刀去开门。见是郭玉龙,毫无表情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郭书记,是你呀。”郭玉龙讨好的一躬腰:“嫂子你好,书记在吗?”说着把一个非常精美的礼品盒递给她。索文娅指了指客厅:“你来得刚好,他正在生媒体的气哩,你快给他灭灭火吧。”张国华见郭玉龙手里拿着一沓报纸,便明白了他的来意,指了指旁边的沙发:
“坐吧。”郭玉龙:“不好意思,张书记,打扰你休息了吧?”张国华:“其实你不来,我也休息不成。玉龙呀,我算是搞明白了一点。”郭玉龙:“明白了什么?”张国华:“随着网络和通讯技术的高速发展,咱们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小了,县委门口昨天才发生的群访事件,今天便被国内外媒体炒作得沸沸扬扬。而且越说越离奇,越传越悬乎,你说,这正常吗?”
郭玉龙把手中的报纸撂在茶几上,感慨的说:“张书记,这一下咱们安宁县可真是出名了。我怎么也想不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咱们提前为啥连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这信访办和公安局是干什么吃的”?
张国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该出名的时候,想出也出不了,该出名的时候,想压也压不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就随他去吧。”郭玉龙用手拍了拍面前的报纸说:“张书记,你看看,这么多媒体和电视台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撑的,专门盯着农民闹事不放。我实在想不通,这些记者们的鼻子怎么比猎犬还灵。”张国华:“有啥想不通的,信息时代嘛。”郭玉龙:“我总觉得这件事背后有文章。”
张国华:“什么文章?”
郭玉龙:“听门卫说,昨天卫县长对闹事者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代表县委和县政府向他们赔礼道歉,还当着上千人的面躹了个九十度大躬,这成何体统?农民们目无政府,聚众闹事,卫常青作为一县之长,不批评,不制止,反而检讨说咱们的工作没干好,这不是纵容和支持他们继续闹事吗?”郭玉龙的话里带着明显的挑拨成份。因为全县大多数干部都知道,张国华与卫常青不和。两个人各有各的号,各吹各的调。
这时,索文娅已将沏好的两杯浓茶端到张国华和郭玉龙跟前道:“郭书记请喝茶。”说完退回卧室,关上门,在电脑桌前坐了下来。张国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你也尝尝,这是最好的雨前毛尖,味道纯极了。”郭玉龙一副献媚的样子:“张书记,我对茶道可是杆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张国华又拾起了刚才的话题,说:“咱们最好就事论事,不要带感情色彩。
昨天是我打电话让卫县长和王检察长去处理问题的,但没想到他会那样。作为堂堂县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又是赔礼又是躹躬,这的确有损于县委和县政府的尊严,助长了闹事者的反上情绪。不过,我们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以安定团结为重。”郭玉龙:“张书记,安宁县目前的情况非常复杂,我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心。”张国华:“担心什么?”郭玉龙:“你可不能让他们给架空啊!”张国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目前的局势还不至于那么严重。再说了,他们也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在安宁县,我看他谁敢另立山头!”这时,张国华的手机响了。他接完电话,又思索了一会,对郭玉龙说:“这样吧,我计划晚上召开一个常委扩大会,你准备一下,会上作个针对性发言。”郭玉龙:“好,你放心吧,那我就不打扰了。”他站起身准备离去。“等等”张国华又叫住了他。说:“要把握好分寸,点到为止,不可锋芒太露。”“是。”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握了握手。郭玉龙走后,索文娅关了电脑,来到客厅,在丈夫对面坐下,说:“你和郭玉龙是不是有点太敏感啦,不就是几个农民闹事嘛,而且他们的矛头只是赵玉虎,为一个入不了品的村官,还值得你这么劳心费神,实在不行把他撤掉不就得了。”张国华:“问题远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闹事农民的背后肯定有人操纵。”索文娅:“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操纵农民反对一个村长有啥意思?”张国华:“这你就不懂啦,赵家坪是我亲手树起来的一面红旗,是安宁县第一个跨入小康的亿元村,同时赵家坪也确实存在着很多大大小小的灰色交易。撇开咱们在三号铁矿洞的股份不说,光部局和乡镇干部在赵家坪真投资和假投资、以各种形式持股的就有三十多人。他们借农民闹事大做文章的目的,就是要通过清查赵家坪的财务帐目,把这些暗箱中的东西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在安宁县发动一场政治地震,最终目标还是要让我落马。
索文娅略带惊慌地说:“那咱们怎么办?要不把汇到西安的五百多万退回去吧。”张国华瞪了她一眼:“真是妇人之见,还没交手,你慌什么?我就不信他们能成气候。”
他不再理睬索文娅,而是把郭玉龙刚才放下的报纸一张一张的翻了翻。果真象郭玉龙说的那样“舆论大哗”。特别是在国内很有影响的《南海周未》,通栏大标题竟是:
《安宁县里不安宁》。
下面的副标题是“近千名群众集体上访,县长出面平息事态。”他把报纸扔在一旁,抓起红色内线电话,对办公室主任王天义说:“王主任吗?”
听筒里传来对方的声音:“张书记,是我。”张国华:“你立即通知全体常委和有关人员,晚上八点在七楼召开扩大会议。”王天义:“扩大到哪一级?”
张国华:“你记一下”他用较慢的速度说:“除你以外,还有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副县长,公检法三长,电视台台长,安宁报总编。”刚八点零五分,九个常委和其它人员就全部到齐,会议室里显得特别安静。没有人走动,没有人说话,甚至连抽烟的人也没有。大家都掏出笔记本,拨出钢笔,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严肃。
张国华坐在巨大的椭圆型长条会议桌中央的皮转椅上,他把刚点着的中华牌香烟按灭在精致的烟灰缸里,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又扫视了一下所有在座的人,道:“现在开会,我不说可能大家也清楚今天的会议内容,咱们安宁县眼下真乃多事之秋,上个月发生的特大抢劫杀人案还没有告破,国家公安部的督察组仍在云东,这又爆出了农民大闹县政府的丑闻。我让王主任统计了一下,从昨天闹事开始,到今天下午六点之前,仅仅一天多的时间里,全国已经有十八家报纸,十三家电台,三十四个电视台,四十七家网站相继披露、播发、刊登和转载了这一消息。而对闹事者的人数越写越多,事态越写越玄,标题越作越大,个别新闻单位简直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同志们,面对这么大的舆论压力,我们该怎么办?请大家都谈谈自己的意见。”这时秘书进来对张国华说,省报记者打来电话,明天上午要采访他,见还是不见。他烦躁的摇了摇头说:“不管哪里的记者,一个也不见,就说我不在。”等会场静下之后,卫长青率先发言。他说:“昨天是我和王检察长代表县委县政府到现场处理的,实际情况并不像报纸和电视上宣染的那么严重,昨天县委门口总共不到一千人,其中赵家坪集体上访的农民实际上只有一百二十多人,经过对话和协商,他们最后选出五个代表,在办公室向我反映了具体要求和意见。”“他们都什么要求?”张国华问。
卫长青:“归纳起来主要有三点。一是彻底查清杨发才的死因。二是彻底查清三号矿难的真相。三是彻底查清赵家坪村近几年来的财务收支帐目。我认为他们的要求并不过分。就拿杨发才来说吧……”
“我打断一下,杨发才是什么人?”张国华问。
卫长青接着说:“他是赵家坪的农民,因承包土地纠纷和村委会发生争执,被村干部殴打一顿,关押两天一夜,最后又抓到公安局看守所,后来突然死亡。家属怀疑被打致死,要求惩治凶手。我认为这也在情理之中,并不过分。建议成立调查组,以此案为突破口,彻底解决赵家坪的问题,还农民们一个说法。”卫长青的话音刚落,郭玉龙就迫不及待的接上了。
郭玉龙:“我不同意卫县长的意见,咱们且不谈赵家坪究竟有没有问题,单就这一帮农民昨天的行为,就已经触犯了法律。《中华人民共和国游行法》明确规定,任何组织或个人游行、示威、请愿、静坐都必须经县级以上公安机关批准,在指定的时间、地点、人数、路线范围内进行。而赵家坪这群闹事者围攻县政府,人数竟达千人之多,且打着横标、喊着口号,公开向政府示威,直接扰乱了全县的工作秩序和社会秩序,造成极坏的负面影响和严重后果,若不严惩,将会有更多的群众效仿闹事,像昨天这样的事件还会发生第二次,第三次……”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用目光扫了一圈所有与会者的表情,然后接着说:“如果真要这样,我们县委和县政府的形象何在?权威何在?改革开放不等于不要政府,不要法律,邓小平同志当年南巡时就提出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这对稳定我县当前的局势非常适用。所以我建议对这次事件立案调查,对组织者和策划者绳之以法,并追查它的背后有没有坏人,有没有黑手……”
郭玉龙的讲话和卫长青形成了明显的对峙,短暂的冷场后,又有几个人发言,常委会开得很激烈,争论得也相当尖锐,有人倒向卫长青,有人倒向郭玉龙,直到十一点四十分,张国华看看火候已经差不多啦,便用手势制止了大家的唇枪舌剑,总结式的说:“我既不赞成卫县长成立调查组,也不赞成郭玉龙追查闹事者,你们都只是强调了问题的一个侧面,都有些极端,不论按谁的方案去办,都将会激化矛盾,使事态越演越烈,最后不可收拾。”他点着一支烟吸了两口继续说:“我认为咱们当前的首要任务是安定团结,稳定大局,不论谁都必须和县委保持一致,决不允许任何人搞非组织活动。对昨天的事件各媒体已经曝光的就不说了,从现在开始,任何单位和个人都不准再接受任何采访,未经允许不准擅自发表任何观点。另外,县委办公室要尽快搞一份比较客观的书面材料,尽快向地委和省委汇报,以便澄清是非,消除舆论界造成的不良影响,材料出来后,一定要让我过目。”散会时,墙上的圆形石英钟已经超过零点。
刘一浩刚要出门,被张国华叫住了:“刘局长,你等一下。”参加会议的人都走完后,张国华问刘一浩:“你给我说实话,杨发才到底怎么死的?”
刘一浩犹豫了片刻:“打死的。”张国华:“他进看守所之前有没有法律手续?”
刘一浩:“没有。”张国华“啪”的一声把手拍在桌子上,愤怒地说:“刘一浩呀刘一浩,让我怎么说你,几十年的老公安啦,尤其现在,你是安宁县的公安局长,不是黑社会老大!没有法律手续就敢抓人,抓了人还敢打死,这一回你算是把安宁县的天给捅了一个大窟窿。我告诉你,杨发才的事要尽快了结,最好是法外协商,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完了给赵玉虎说一声,这笔钱让他出。总之,决不能再让事态扩大。”刘一浩:“是,是,书记您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