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县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这件事情的导火索,应该说是杨凤霞点燃的。
自从杨发才不明不白地在看守所里突然死亡后,她就认定这里面肯定有名堂,决不相信父亲是什么心脏病。几天来她又跑了三趟公安局,要求解剖尸体,让法医鉴定。没想到刘局长一直躲着不见,孙局长始终咬住“病亡”不放,而且使出了公安局平常对付老百姓的那种一哄二骗三吓唬的手法。开始对杨凤霞还算热情,但很快就变得生冷和不耐烦。后来,简直成了威胁。
两天前,当杨凤霞含着眼泪找孙永胜时,他拍着桌子嚷嚷道:“你父亲明明就是病故的嘛,不管让谁来鉴定,也是这个结论。你如果同意,就到财务科领上一万块钱,赶快回去埋人。如果不同意,那就随你的便,愿上哪告就上哪告去,我们公安局奉陪到底!”杨凤霞是一路哭着回到赵家坪的。
这一夜,她始终没有合眼。
第二天吃早饭时,一贯胆小怕事的母亲在经历了丈夫突遭不测的变故后,害怕女儿再有个三长两短,强忍住自己内心的巨大悲痛,劝凤霞说:“三妮呀,你爸已经没了,俗话说,人死如灯灭,你就是闹个翻江倒海,他也活不过来了。叫我说,不如咽下这口气吧。”杨凤霞虽然性情刚烈,但对父母向来都很温顺,不知为什么,此刻却一反常态,她把手中的筷子往饭桌上使劲一放,对着母亲吼道:“忍!忍!就知道忍!你和我爸忍了一辈子,到最后忍个啥结果?苹果园让霸占,老爸让害死!这一回就是你能忍,我也决不能忍。”“那你打算咋办?”母亲擦着泪问。
杨凤霞:“我要上县委去找张书记,找卫县长,问他们管不管,要是不管,我就上地委,上省委,上中央,不把官司打到北京,我就不姓杨!”母亲想了想,她说的也有道理,俗话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她老两口忍气呑声了一辈子,最后还是让人欺负死,女儿要闹就让她闹去吧,反正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大不了最后倾家荡产,公安局总不敢把俺娘们两个也抓进监狱里去。
她想到这里,便对凤霞说:“你想闹腾妈也不拦挡,不过你一个女儿家,没多出过门,一个人过州闯县的我实在不放心。不如你把大姐、姐夫,少杰,还有你六叔都叫来好好商量商量,人多智谋广,尤其是你老六叔,人家告了十几年的状,上省城去北京就像走亲戚,有经验,也懂法律,让他给你好好参谋参谋。”出乎意料的是,以上这几个人不但坚决支持杨凤霞上访,而且一致表示要和她一块去,人多势众,更能引起县委领导的重视。
杨凤霞心里很清楚,万老六只所以积极参加主要有两个原因。一、她是他未来的儿媳妇。二、因赵玉虎霸占他的宅基地,并将他老两口打成重伤,他在上访路上奔波了十几个年头,后来姓赵的虽然口头答应给他报销所有路费,再批一块基地,但至今也没有兑现,他心里仍憋着一股怨气。但不管怎么说,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好。
就这样,在改革开放的中国即将跨入二十一世纪的夏天,在有着五千年文明历史和文化积淀的黄河岸边,在安宁县赵家坪村杨凤霞的家里,这六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做出了一个大胆而又让人震惊的举措,决定两天后到县委集体上访。
本来,这件事只有他们六个人知道,并没有谁向外透露。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很快就在赵家坪传开了,并且越传越远,越传越奇,连周围几个村子的老百姓都知道了。
本村开始有人找杨凤霞,要求参加他们的上访队伍,凤霞都婉言谢绝了。
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目的主要是为父亲伸冤,以尽孝道,迫不得已才走上这一条路,况且这也是国家法律所许可的。即便县上不管,反过来也不会问她什么罪。如果让其它人参与进来,那成份就复杂了。因为十几年来赵玉虎在村里一手遮天,横行霸道,他欺侮过的农民,向企业和个体户乱摊派、乱收费以及经济上的犯罪,再加上最近三号矿难死者的家属已经和赵氏兄弟闹得不可开交。眼下赵家坪正涌动着一股强大的反赵暗流,已如干柴烈火,箭在弦上。谁也不愿意第一个跳出来点燃引信。
如今总算有了挑头人,当街坊邻居听说杨凤霞等人要集体上访时,都纷纷要求参加,但凤霞一个也没有答应。她暗中算了一下,光找过她的人就有二十多个,再加上这些人的家属和亲威,以及家属的家属和亲威的亲威,集中起来将是一支不小的队伍,她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更没有必要带领他们,搞不好还会给自己制造一顶聚众闹事的帽子。
因此,她通知万老六和大姐等人,天不亮就悄悄出发,谁也不许多带一个人。
虽然他们行动得很诡秘,但还是没有瞒过早有准备的村民们。
当万少杰驾驶的三轮车拉着他们将要出村时,杨凤霞发现从大街小巷又窜出十几辆三轮车,上面都坐满了人。她的头“嗡”地一下就大了起来,顿时没了主意,便问万老六:“六叔,你说咋办?要不咱们改天再去吧。”万老六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看了看那十几辆渐渐跟上来的三轮车,又挠了挠头皮,说:“事已至此,如果硬要拦挡就不好看了。反正都是自觉、自愿、自发起来的,谁也没有动员和组织过,各人的行动各人负责,你也别考虑那么多啦。”就这样,从赵家坪走出来的这支上访队伍出村时,已经发展到一百多人。当他们路过周围的村庄时,又有外村的不少三轮车拉着男男女女加入进来。
当他们开进县城时,这支队伍已经发展到三百多人,顿时,这座古老的边城小县被轰动了。
恰好这天逢集。他们把三轮车停在北关的一片空地上,然后由四个人在前面扯着用红布写成的两条横标:一条是“强烈要求查清杨发才的死因,还我父亲。”另一条是“强烈要求彻底查清三号矿难的真相。”其它人都自觉的排成两队跟在后面,浩浩荡荡地步行着向县委大院进发。
一路上,又有不少市民参加进来。在这些人中,可以说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有的人是出于好奇,也有相当一部分人纯粹是跟着起哄。
杨凤霞和大姐杨凤仙扯着第一条横标走在最前面,朱光哑和弟弟朱光富扯着第二条横幅紧随其后。开始,她还没有太在意,但很快就发现,这支队伍正在迅速膨胀,起码比进城时增加了好几倍。
此时此刻,就是想控制局面也控制不了啦,她感到大脑嗡嗡作响,眼前一片金星,五脏六腑像是被人全掏空了,只留下满腔的火在燃烧。
她感到自己就像一片树叶,被滚滚的洪流冲击和挟裹着向前漂去。
当他们到达县委门口时,这支队伍已经发展到六七百人。更令人担忧的是,围观者比参与者还要多得多。
县府门前的主要大街被堵塞,所有的出租车都停了下来,好奇的司机们都去看热闹,县城的交通瘫痪了。
最先发现不妙的是门卫张金钟,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按下了电动伸缩门的开关,将这股洪水猛兽般的人流挡在大门外,然后抓起常委值班室的内线电话,及时报告了这一突发事件。
接电话的是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郭玉龙,他再三叮咛张金钟:“老张啊,你千万千万给我看好大门,一个也不要放进来,但也不要激怒他们,你要采取和他们拖的办法,多拖一会算一会,这样可以给领导和有关部门多争取一点时间。”接着他拨打公安局刘一浩的手机。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是不在服务区内,无法接通。他又拨了公安局值班室的电话,一直占线,气得他真想骂娘。接下来他让通信员查出孙永胜新换的手机号码,这一回总算拨通了。“喂,我是孙永胜,请讲话。”“我是郭玉龙。”“郭书记,你好,听说……”郭玉龙:“什么也不要说,现在十万火急,县委门口有上千名农民闹事,你马上带领所有的公安干警,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他们说服遣散,并做好县委和县政府大院的保卫工作,必要时抓几个领头肇事者。”接着,他又拨通了县委书记张国华的手机。张国华显得非常冷静和稳健,在电话里指示:“不要害怕,不要紧张,更不要大惊小怪。集体上访和聚众闹事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你和其他常委们都不要露面,但要密切注视事态的发展,以静制动。我现在就和卫县长联系,让他代表县委和县政府出面解决。”一辆黑色小轿车在山林中行驶。县长卫常青和检察长王彪并排坐在后座上。王彪:“有个情况要向你透露一下。”卫常青:“你说。”王彪:“赵家坪的矿难不是死了两人个人。”卫常青有点吃惊地问:“几个?”王彪:“十六个。”卫常青:“消息确实吗?”王彪:“确实。而且根据初步掌握的线索来看,赵家坪的问题的确很严重,赵玉虎有重大的经济犯罪嫌疑。这很可能是一个窝案和大要案。”卫常青:“这件事情一定要慎之又慎,赵家坪是张书记抓的点,其它常委们对这个村都讳莫如深,对这方面的话题非常敏感,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要轻露锋芒。”王彪:“这我知道。”卫常青的手机响了,里面传来张国华的声音:“卫县长吗?你在哪里?”卫常青:“我和王检察长在回安宁的路上,已经到柏树岭啦,再有二十分钟就能到家。”张国华:“现在有个紧急情况,赵家坪几百名农民在县委门口闹事,你就代表县委县政府,和王检察长先去应付一下吧,我已经给公安局孙局长打了电话,他马上带着警察就能赶到。”“好,我去。”卫常青的脸上写满沉重。孙永胜一面集合队伍,一面给局长刘一浩打电话。此刻,刘一浩和妻子韩丽乘坐的小轿车,正行驶在黄河滩的沙石公路上,手机响了。
孙永胜:“刘局长,有个情况要向你汇报。赵家坪有几百个农民在县委门口静坐请愿,张书记让我带上全部干警去说服和遣散他们。我很为难,害怕发生冲突。”刘一浩:“是不是因为杨发才的事情?”孙永胜:“是。”刘一浩:“去是要去,但你要注意几点,第一,不能带武器;第二,不能抓人;第三,不能激化矛盾,只能做耐心细致的说服和解释工作,要告诉我们的干警,必须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是群众吐到脸上也不许擦;第四,维持好秩序,做好服务工作,天太热,饮料汽水要大量供应,这项开支局里报销。我们已经对不起杨发才一家啦,如果再出意外,你我只有引咎辞职。”这时,县委门前的人群仍然在继续扩大,街道彻底堵死,人们的情绪开始骚动。不知是谁突然喊起了口号:“我们要见张书记!”“我们要和县委主要领导直接对话!”形势的发展急转直下,每时每刻甚至每分每秒都会有意外的事情发生。因为交通被堵,卫常青和王彪只得把车停在检察院,然后步行着从后门进了县委大院。他连办公室也没顾上进,便直接向大门口走去。离老远,他就看见了黑压压的人群。这时,也有上访者发现了他。不少人在大声嚷嚷:“卫县长来啦,卫县长来啦,县上的头头们总算露面了。”万老六悄悄拉了拉杨凤霞和朱光富的衣角,低声对他们说:“一会和领导说话要客气,就事论事,不要带情绪,不要冲动,另外要小心有人趁机闹事。”他们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卫常青和王彪已经来到大门口,他站在平时门卫值勤的岗台上,透过不锈钢做成的伸缩门,向外面近千名群众使劲喊话。但外面人群太乱,他的话音早被各种嘈杂的声浪所淹没。已经有人开始起哄。这时,副局长孙永胜带着七、八十名公安干警及时赶到,警察们每个人肩膀上扛了一箱健力宝。围观的人群见突然来了这么多警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怕波及自己,已经有人悄悄离开,也有人开始骚动不安。
孙永胜翻过伸缩门,站在卫常青身旁,用随身携带的半导体喇叭向大门外的人群喊道:“乡亲们,请大家静一静,请大家静一静,卫县长要和你们说话,卫县长要和你们说话……”
尽管他把嗓门提到最高,已经有点声嘶力竭。但面对着蜂房般的上千之众,仍然显得那么渺小和微弱。人们的情绪得不到控制,事态比刚才变得还要糟糕,已经有人开始推推搡搡。卫常青从孙永胜手里夺过喇叭,用非常诚恳的语调说:“敬爱的父老乡亲和兄弟姐妹们,首先,我代表县委和县政府向大家道歉!”他向外面的人群深深躹了一躬,接着说:“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本来应该当领导的走下去,倾听乡亲们的意见和呼声,但由于我们工作上的失误,使大家从几十里外赶来,专门向我们反映情况,我感到很内疚。”这时,人群里不知谁带头吼了一句:
“我们要和县委书记直接对话!”
此时此刻,卫常青才真正懂得什么叫众怒难犯。同时他也十分清醒的意识到,必须尽快控制住局面,多拖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他将喇叭的音量调到最大,嗓门提到最高,用尽全身的力气接着说:“大家要求和县委领导直接对话,我现在就答应你们。但大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这样也妨碍交通,影响各部门的工作。因为今天的上访是赵家坪农民发起的,那么咱们今天就专门解决赵家坪的问题……”
外面又响起一片喧哗声:
“赵家坪的农民是人我们也是人!”
“赵家坪的问题要解决,我们的问题也要解决!”
“真理面前人人平等!”
面对眼前这些怒不可遏的上访者,卫长青第一次感到了权力的弱小和无能。
直到凌晨四点多钟,突然下了一场暴雨,事态才渐渐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