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鹏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沮丧和悲哀。
他今年三十四岁了,从警校毕业分配到安宁县公安局已经整整十个年头。
十年来,他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就像一头最听话的老牛,吃的是青草,干的是重活。主人吆喝到哪里,自己就毫不犹豫地冲到哪里,没有抵触,没有抗争,甚至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说过。
苍天不负苦心人。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终于熬到看守所所长的职位。而且前景非常看好。孙永胜曾经亲口告诉他,刘局长已经向上级作了推荐,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下一届他就可以荣升县公安局副局长。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杨发才这档子倒霉事,让人像吃了一只绿头苍蝇。
他心里很清楚,这件事虽然是刘兵安排的,但刘兵是局长刘一浩的独生儿子,又是临时工。刘局长虽然刚正不阿,可虎毒还不食子,到时候真正要承担主要责任的只能是自己,他已经作好了当替罪羊的思想准备。
周小鹏正在为杨发才的事情发愁,考虑万全之策时,听到岗楼前面,有人和站岗的武警战士大声吵闹,便从办公室跑了出来。
只见监区门口停着一辆红色摩托车,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和一个稍大一点的小伙子,手里提着两个食品袋,象是探监的家属。那位姑娘和武警战士吵得很凶,一副拼命三郎的样子。瞧她那架势,是准备往里硬闯。门口值勤的警卫当然寸步不让。
其中一个武警战士已经端起了冲锋枪,并警告说:“你敢再往前一步,我就要开枪了。”那个姑娘毫不愄惧,大声嚷嚷道:“开吧,开吧,干脆把我打死算了。不过,请你们不要忘记,你是人民警察,头上顶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手里端的是人民造出的武器,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劳动人民的血汗。如果你愿意给腐败分子当帮凶的话,那就朝我这里开枪吧!”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周小鹏感到情况紧急,一边是怒火中烧的家属,一边是荷枪实弹的警卫。杨发才的事已经搞得他焦头烂额,如果再要发生意外,那就更没法收拾了。
他快步跑过去,先喝住了武警战士,让他把枪收回,然后和蔼的对那个年轻女子说:“姑娘,请你冷静一点,我是这个看守所的所长,叫周小鹏,有啥事你就和我说吧。”那姑娘听说他是所长,便马上放弃了和武警的对峙,两只愤怒的眼睛也充满泪花。包歉的说:“对不起,周所长,我是罗川乡赵家坪村的农民,叫杨凤霞。”接着他指了一下那个男青年:“他叫万少杰,是我的男朋友。我们是来看望父亲的”。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他叫杨发才”。
“杨发才!”周小鹏暗暗吃了一惊,原来她就是杨发才的女儿,这一惊差点让他叫出声来。
杨凤霞接着说:“八天前,我父亲被村霸赵玉虎和他的女婿刘兵,不分青红皂白带上手铐,抓进看守所来了。今天我想看一眼俺爸,顺便给他送点东西,可是,这两个警察愣是连大门也不让进。”周小鹏心里很清楚,面前这个姑娘便是公安局下一步的对手,就凭刚才那一幕,这女孩肯定不好对付,属于那种天不怕,地不怕,只认死理不认人的犟种。眼下决不能得罪她,更不能激化矛盾,只能先让她消消气,尽快离开才是上策。
想到这里,他满脸堆着笑说:“风霞姑娘,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今天你这做法不太妥当。想见你父亲不是不可以,是要先办手续,门卫只认手续不认人。有手续他就放行,没有手续天王老子也进不去。原因很简单,这是看守所,里面关的全是各种罪犯。你看这道黄线,叫警戒线,任何人不经允许都不能强行越过它,越过它就是犯法,警卫战士就可以开枪。你看刚才多危险。”杨凤霞听这么一说,心里一阵后怕。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本来只是想见父亲一面,谁知道还有这么多规矩。办手续就办手续,反正今天非见不可。她问周小鹏:“周所长,这手续在哪里办?我现在就去。”周小鹏犹豫了一下,说:“今天怕是办不成,就是办了也不能接见。”“为什么?”杨凤霞问。周小鹏:“看守所昨天发生了一点事情,有人企图越狱,省里来人调查处理,从今日起戒严三天,这三天内,外面的人不能进来,里面的人也不能出去。你要看父亲,只有到三天以后再说。”他明知道自己是在撒谎,也只得如此,拖一天是一天,这样可以给局长多争取一点时间。
杨凤霞和万少杰商量了一下,道:“周所长,既然这样,也就不难为你啦,三天以后我再来。”杨凤霞一走,周小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接着便拨通了孙永胜的电话。“喂,孙局长吗,我是小鹏。有个情况向你汇报一下,几分钟前杨发才的女儿到看守所来啦,哭着闹着要见她父亲,还差点和门卫发生冲突。我撒了个谎才把她打发走。可是三天以后她还要来,到那时可就不好再哄了。所以,我们只有三天时间,三天内你们领导必须拿出具体方案,看如何向家属交待。”孙永胜在电话里迟疑了一下,问:“是不是那个非常难对付的杨什么霞?”周小鹏:“别提了,孙局长,这丫头简直就是电影里的杨三姐,要理不要命。
你可要有思想准备。”孙永胜:“其实,我早就领教过了。”周小鹏还要说什么,孙永胜打断了他:“等见面以后再说吧”。他放下电话,来到刘一浩的办公室。刘局长正没精打采地坐在铁转椅上,一脸的疲惫和困惑。他面前铺了一张白纸,上面画了个大蜘蛛,网丝很粗,很密,上面有几个小虫虫在挣扎,一副逃命的样子,可怎么也逃不出这张大网。他见孙永胜进来,抬起头,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坐吧,是不是有坏消息要告诉我。”孙永胜:“昨天没休息好吧。”刘一浩:“何止没休息好,准确的说,是整夜就没合眼,我睡不着呀!”孙永胜:“刘局长,这样可不行,身体要紧啊。”刘一浩:“我总有一种感觉。”孙永胜:“什么感觉?”刘一浩:“我已经被牢牢地钉在十字架上,下面是一大堆干柴,已经开始燃烧。要不了多久,熊熊大火就会将我的肉体和灵魂统统烧焦。”孙永胜:“你不要太悲观嘛,问题还没有那么严重。”刘一浩叹了口气:“你不用为我宽心,该来的迟早要来,想躲是躲不掉的,只能选择面对。”他给孙永胜倒了杯水,问:“找我有事吗?”孙永胜:“刚才小鹏打电话说,杨发才的女儿到看守所去了,哭着闹着要见她父亲。”刘一浩:“小鹏怎么答复的?”孙永胜:“他撒了个谎,让她三天以后再来。”刘一浩:“三天,我们的时间只有三天啊!”孙永胜:“看来三天以后,咱们必须给家属一个明确的说法。”刘一浩:“是啊,是啊,丑媳妇迟早是要见公婆的,就是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孙永胜:“刘局长,你打算怎么办?”刘一浩:“其实很简单,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祸是我儿子闯的,还只有让我儿子来承担。”孙永胜:“这么说,你要把刘兵交出去?”刘一浩:“不是我要把他交出去,而是法律迫使我不得不把他交出去。”孙永胜:“刘局长,咱们能不能换一下思路,在法律之外寻找另一种解决办法。”刘一浩:“永胜,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谢谢你的关心,咱们共事多年,我做人的底线想必你是清楚的。这事如果换成其它人,也许会法外处理,但是我做不到。”孙永胜:“你不用出面,一切由我来安排。要不你出去避几天,等事情处理完再回来。”刘一浩:“永胜,你想过没有,咱们不是普通老百姓,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公安局长。当你和我对犯罪嫌疑人宣布依法收审、依法拘留、依法逮捕、依法劳教的时候,想过对他们法外开恩吗?没有,绝对没有。因为当时我们脑子里想的只是‘依法’二字。为什么轮到自己头上,就要避开法律,不能依法办事呢?”
孙永胜:“我知道你一世清廉,不愿毁了自己。可是你就这么一个儿子,嫂子又常年有病,即便你要大义灭亲,总得考虑考虑嫂子的感受吧,她能挺得住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刘一浩:“咱们公安局的看守所里关了三百多个犯罪嫌疑人,他们哪个没有父母?哪个没有配偶?哪个没有儿女?如果都这么考虑问题,是不是应该把这些人全都放了?”
孙永胜还要说下去,刘一浩冲他摆了摆手:“停,停,你的好意我领情,但什么都不要说啦,你马上签一张刑事拘留证,对刘兵实施刑拘,明天就通知杨发才的家属领尸,并派人协商赔偿问题。这事必须快刀斩乱麻,避免夜长梦多。”孙永胜:“我劝你还是冷静一点,干脆明天再说吧,你也给嫂子通个气,让她有点思想准备。”这一刻,刘一浩的脸上写满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