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鹏住在公安局家属院。这是一座九十年代初盖起来的五层单元楼。她住在顶层。虽然高了点,而且两室一厅,总面积只有七十多平方米,但在司法系统,在这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县城来说,已经是很不错了。她爱人何川在县公安局当法医,任技术科科长,可以说是安宁县的司法鉴定权威。按说,像他们的条件是够不上享受家属楼的。何川只是副科级干部,卫鹏多年又不在安宁县工作,况且他们只有一个女儿。何川心里很清楚,他能分上这套楼房,全靠公安局长刘一浩的大力帮助。他一直是刘局长的部下。一九八二年何川刚从部队退伍回来,被安排到下环乡派出所当民警。当时刘一浩是所长,他们相处得很好。两年后,刘一浩当了副局长,便把他调到治安科管户籍。这在当时是个肥得流油的地方,一个城市户口就能卖五千至一万块,很多老公安都睁大眼睛瞅着这个位置,但谁也没想到会轻而易举的落到何川头上。
因此公安局内部就有很多人私下议论他跟刘一浩的关系。有人说他是刘局长的老乡,有人说他是刘局长的远房亲戚,还有人说他是刘局长的铁杆心腹。
不过何川也很争气,在户籍这个要害岗位上干了三年,没有收过礼,没有私自办过一个违法户口,连续两年被评为全省公安系统的廉政模范,云东地区政法口的爱民标兵,也确实给刘局长脸上争了光。
后来,随着学历和文凭的逐渐吃香,刘局长又以公安局的名义推荐他带薪到省政法学院学习深造。这当时在安宁县公安局曾经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有人直接告到县委书记那里。也有不少同事拍着他的肩膀羡慕的说:“你小子真有福气,天下的好事全都让你赶上了。”在政法学院,他认识了卫鹏,有了初恋,两个人经常在花前月下散步、谈心、共同探讨人生、憧憬美好未来,最后终于结为伉俪。婚后他们的生活非常幸福,何川就象掉进蜜罐里,一天到晚总是乐呵呵的。不尽人处是毕业后分配工作时,尽管刘局长费了很多周折,但最终两个人还是未能如愿。何川因为是安宁县公安局推荐委培的,自然又回到安宁。这时刘一浩已升任局长,根据他学的专业,让他当了技术科科长。卫鹏却被分配到最边远的左堂县当律师,两人一个在全省的最南头,一个在全省的最北边,相距一千多里,从此便唱起了牛郞织女。他们曾作过很多努力,想改变这种南征北战式的夫妻生活,试图把卫鹏调回安宁。
但由于她是左堂县的高级律师,兼任县司法局副局长,又是岭北地区政法系统的一颗明珠。县人事部门说啥也不肯放她走。并劝她做做丈夫的思想工作,让何川南人北调,也到岭北来。
左堂县分管政法的副书记曾亲自对卫鹏说,只要何川愿意来左堂,可以任命他为公安局副局长,分给他们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高级单元楼,工资上调两级。
这一切对任何一个警察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当时何川的确有点动心,但刘一浩坚决不干,他拍着桌子大声嚷嚷:“他妈的,这左堂县简直是挖全省南大门的墙角,我决不让他们得逞。”为此,刘局长亲自到省城活动,最后搬出省委分管政法的副书记,尽管左堂县一百个不情愿,最终还是把卫鹏放归安宁。刘一浩又通过县人事部门,把她安排到律师事务所当副主任,说这是权宜之计,让她先熟悉熟悉安宁的情况,很快便将她调到公检法系统。
这一切,都让卫鹏夫妇感激涕零。何川曾在被窝里对妻子动情的说:“我们这一辈子谁都可以对不起,但决不能对不起刘局长,没有刘局长,就没有咱俩的今天。”何川像往常一样,提前十分钟回到家。这要在平常,他会先打开蜂窝煤炉子的风门,坐上锅,接着洗菜,和面,张罗做饭。
因为这十几年夫妻两地生活,女儿娇娇断奶后就一直跟着他。他又当爸又当妈,一切家务活全都是自己干,已经养成习惯。卫鹏调回安宁后,工作忙,下班没有正经时间,所以何川在家务活上从来就没有依靠过她。
但今天他没有动手做饭,连炉子都没动。
他心里窝着一团火,准备向卫鹏发泄一通,哪怕大闹一场。尽管两个人从来没有红过脸生过气,十几年中没有骂过她一句,没动过她一指头,但这次他要破破例,哪怕影响到夫妻间的感情也在所不惜。
她太自信、太要强,太虚荣,太任性,也太不把他这个丈夫放在眼里了。
上午下班前,公安局孙永胜副局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将一张刚出版的《安宁周报》放到他面前,说:“看看吧,你爱人可能要在安宁县放一颗原子弹”。孙副局长的调门不高也不低,但何川从他说话的节奏和语气上,还是隐约听出其中的不满和责备。
他拿起报纸,看见头版头条位置用黑体大字拼成的竖排通栏标题格外醒目。
正题是:《安宁县行政诉讼暴出惊雷》。内容如下:
本报讯:安宁县人民法院审判委员会昨天决定,本月15日公开审理杨发才诉罗川乡政府及第三人赵家坪村委会的行政诉讼案。
据悉,给杨发才当代理人的是我省律师协会副秘书长、高级女律师卫鹏,给被告当代理人的是我县黄河律师事务所主任孙有为先生。这将是一起非同寻常的诉讼,是一次高规格,高水平的较量。法庭上将有一场唇枪舌剑、精彩激烈的辨论。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肯定是记者们搞错了,卫鹏不会给杨发才当代理。
即便代理,总也要和我商量商量,我怎么连一点消息都不知道。”他抓起电话听筒:“我给报社打个电话问问,肯定是他们弄错了。”孙永胜按住他正在拨号的手:“不用打了,我已经了解得很清楚,这是真的。”何川的脸涨得通红,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抱怨地说:“她这是哪一根神经出了毛病,还是吃错了药,捅这个马蜂窝干什么?”
孙永胜:“这的确是一个马蜂窝。你心里很清楚,杨发才虽然告的是镇政府和赵家坪,可是全县谁也能够看出,真正的被告则是赵玉虎。赵玉虎何许人也?这不用我告诉你吧。且不说他头上那么多耀眼的光环,单就他在安宁县的八个结拜弟兄,决不是你我能对付得了的。”“他有八个结拜兄弟,我咋不知道?”何川从刚才的失态中回过神来,惊讶地问。
孙永胜:“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大约从七几年开始,他们八个人经常在一起喝酒,酒量都特别大,号称安宁县的酒中八仙和八大金刚。后来听说这八个人拜了兄弟。如今一个调到地区当部长,一个得癌症死了,剩下的六个目前都在要害部门手握重权。这几个人都是安宁县土生土长的老干部,威望极高,每个人都是一棵大树,每棵树都有一个宠大的根系,这些根系紧紧扭结在一起,盘根错节,相互依托,便形成安宁县的一道景观。即能呼风唤雨,又可兴风作浪。十几年来没有人能耐何得了。明说吧,这赵玉虎的确是一只真虎,是一只猛虎,是一只正交好运的上山虎。你爱人给杨发才当代理,公开和赵玉虎对簿公堂,这不是虎口拔牙吗?我担心她最后骑虎难下,被虎所伤。如果真要那样,恐怕到时候闹得你我还有刘局长都很被动。”我今天给你说的可全都是肺腑之言。
何川听得目瞪口呆。他眼下坐在家中的沙发上,仍然心有余悸。打开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安宁新闻,头一条又是这个让人烦恼的消息。播音员他认识,是赵玉虎的女儿,但长得一点也不像赵玉虎,非但没有虎气,而且温柔、清纯。省广电学院毕业,在安宁电视台当节目主持人。他这才恍然大悟,孙副局长刚才为啥要和自己谈妻子为杨发才当代理人的事。卫鹏回来了。她一进门,就把风衣扔到床上,说:“有开水吗,劳驾给倒一杯,渴死我了。”何川没有动弹。卫鹏又说了一遍。何川还是未动。卫鹏:“你今天怎么了?”何川:“怎么啦?你说怎么啦?”卫鹏:“我咋知道你哪根神经出了毛病?”何川:“你心里应该清楚。”卫鹏:“就别再绕弯子了,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又冒犯了你。”何川:“那好,我让你明白。请问,你心里到底有我这个丈夫没有?”
卫鹏如坠云雾之中,摸不清何川到底生的哪门子气。仍然温柔的问:“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哪一点对不起你?对不起女儿?对不起咱们这个家?简直是无稽之谈!”卫鹏这回真的有点生气了。
何川见卫鹏动了肝火,便将语调放得温和许多。“那好,我问你,这么大的事你为啥不和我商量?”卫鹏:“什么事没和你商量?”何川:“咱们就别打哑謎了,你难道真的不清楚我指的什么?那好,我告诉你,就是为杨发才当代理的事,提前为啥不跟我打声招呼?”卫鹏:“跟你?”何川:“对,跟我?”卫鹏:“有这个必要吗?”何川:“当然有必要。”卫鹏:“我不明白。”何川:“你知道不知道,你这回把安宁的天捅了个大窟窿。安宁县呀安宁县,往后恐怕是不得安宁了。可能你我,连同咱们的女儿和家庭,全都要卷进惊涛骇浪了。”卫鹏:“你简直是危言耸听。”何川:“我说得一点也不过分,后果恐怕比这还要严重得多。所以我生气就生在你接这个案子之前,应该和我商量一下。如果那样,我决不让你引火烧身,咱们也不会进退两难。”卫鹏:“你想我会和你商量吗?我是律师,代理出庭是我的正常工作,就像教师给学生上课、医生给患者治病一样,再正常不过的事了。难道你给每个伤残人员法医鉴定时,还要征求征求我的意见?”
何川:“我承认你说得对,但什么事都有个特殊情况,任何时候都要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卫鹏:“在法律面前,只有平等,没有特殊!”何川:“不是我胆小,你可以打听打听,在安宁县,谁敢动赵玉虎?又有谁能动得了他?别说咱们普通干部,就连那些部长局长们,还不都得捧着他,让着他。”卫鹏:“那是你的看法,在我眼里,不论他职位多高,权力多大,不管他是国家重臣,还是狱中囚犯,只要他依照法律程序聘请了我,便都是我的当事人。而我接受了当事人的委托之后,就只能遵循一条原则,那就是‘依事实为根据,依法律为准绳’,不管涉及到谁,我都不敢徇情枉法。”何川:“可你考虑过没有,这个案子的确非同寻常。”卫鹏:“我说过,在我眼里,只有事实和法律,其它都不存在。”何川:“那我问你,你了解不了解赵玉虎在安宁县的势力和背景?”卫鹏:“当然了解。赵家坪村的一把手,罗川乡党委副书记,安宁县政协常委,省特级劳模,省优秀农民企业家,全国农村名人联合会会员,他手中掌管着赵家坪二千三百多口人的荣辱大权,掌管着大大小小近百家企业,有三千八百七十万元的固定资产和流动资金归他支配。他在安宁县有八个结拜兄弟,过去号称安宁县八大金刚。这八个人都身居要位,在安宁县形成了一个庞大而牢固的关系网,就像诸葛亮的八卦阵图,牵一线而动全局,轻易无人敢撞。还有,他女儿是县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眼下正和公安局刘局长的公子搞对象。”说完,她用挑战似的目光望着何川,揶揄地说:“怎么样,何大科长,本律师对你心中这位圣人了解得全面不全面”?何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万万没有想到,原以为妻子不了解赵玉虎的情况,才接了这个案子。现在看来,不光知道,而且还知道得这么详细,有不少就连他自己也都还没有听说过。但他仍想说服妻子,劝她放弃这个案子。何川:“即然你全都知道,那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他尽量使语气温和一些,还带着几分亲昵:“鹏,我知道你的为人,但为了咱们这个家,劝你还是别跳这个政治漩涡好吗。你想过没有,如果你真和赵玉虎对簿公堂,不管结果如何,都要得罪刘局长。且不说刘局长过去对咱们的好处,就是今后我的职务调整,职称升格,你的工作调动,女儿将来上政法学院,这些全都得靠他呀!鹏,咱们放弃吧,啊,你就听我一回。为了杨发才,影响咱们的前途和幸福,实在得不偿失,这个代价太惨重了呀!”卫鹏:“我已经收了人家的代理费,也签了委托合同,况且再有几天就要开庭了,如果我撒手不管,这不是坑人家杨发才吗?”何川:“安宁县还有十几个律师,他可以再找别人嘛。”卫鹏:“嘿嘿,你说得真好听,连我这个全国十佳辩护人都不敢管的案子,别人谁还敢管?”何川:“他还可以到地区或省里去找嘛,对啦,不行的话,你帮他在外地找一个,外地律师就不会有这种顾虑。”卫鹏:“老何,请你理解我,如果换成其它事情,我什么都能答应你。但这事不能,这是一个律师的良心和职业道德,这更是法律的尊严,我不敢拿它来做交易。”何川已经失去耐心,带着几分愠怒说:“真没想到,毕业都这么多年了,你还像在学校时那么任性,那么犟筯。你真要一意孤行的话,我只有听天由命了。”这时,何川的手机响了,他接完电话,什么也没说,便摔门而去。卫鹏呆呆地看着屋顶,两颗泪珠渐渐从眼眶中涌出,爬过两腮,爬过鼻凹,滴在衣服的前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