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宁县法院大门口的告示栏里,新贴出一张白纸黑字、用毛笔写成的公告,内容如下:兹定于6月15日上午9时,在本县罗川乡赵家坪村露天剧场,公开审理杨发才诉罗川乡人民政府及第三人赵家坪村委会的行政诉讼案,欢迎各界人士参加旁听。1999年6月5日这天刚好县城逢集,又是下班时间,一会功夫,法院门口便围满了人。按说,法院审理案件,这完全是日常工作,就像人要吃饭,鸡要下蛋,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不会有谁过分在意。特别是一切都被人们淡化了的今天,更不会有什么轰动效应。但这次的审理非同寻常。我们国家虽然一九八九年四月就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诉讼法》,以法律的形式规定民可告官,但真正实施起来并非容易。
几千年来,“屈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在那些祖祖辈辈与世无争,逆来顺受惯了的弱势群体眼里,没有多少人相信胳膊真能拧过大腿,到时候粉身碎骨的只能是鸡蛋。而决不是石头。
因此,《行政诉讼法》虽然生效已经十年了,但在黄河岸边的这个边远小县,真正敢把官僚们送上法庭的,还是凤毛麟角。安宁县法院的行政审判庭自从成立以来,尚未审理过几起案件。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次杨发才不但告了当官的,而且连乡政府和赵家坪村委会一锅煮,将他们一块送上人民法庭的被告席,这本身就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在安宁县,敢告书记和县长者大有人在,但敢告赵家坪村党总支书记兼村委会主任赵玉虎的,几十年来除了万老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上访专业户外,决无他人。
并非赵家坪村的老百性都贪生怕死,胆小如鼠,而是这个赵玉虎实实在在太厉害了。
长期以来,他的家被当地老百姓称作安宁县的“地下县委”,他本人被称为安宁县的“二县长”。在他身上,闪烁着一道又一道光环。正是这些光环使他成了安宁县的大名人和通天人物。
多少年来别说普通百姓,就是书记县长,也要让他三分。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安宁县,在罗川乡,在赵家坪,还真有人能把他送上法庭,而把他送上法庭的不是别人,正是平常最窝囊,最老实,见了他老远就点头哈腰,连响屁也不敢放一个,人称“焉驴”的杨发才,这不能不让他窝火,让他闹心,让他像吃了苍蝇似的吐不出,咽不下,同时也让安宁县的老百姓大为震惊。
因此,当法院的公告贴出后,才有这么多的过往行人停下来围观,议论,甚至各种各样的猜测。可悲的是,公告栏里的原告虽然写的是杨发才,但决没有人知道杨发才已经在看守所里被残害致死,永远也出不了庭了,就连他的女儿杨凤霞都蒙在鼓里。在黄河律师事务所接待室门前,三十七八岁的卫鹏正和杨凤霞握手道别。杨凤霞:“卫律师,为了我家的事让你受麻烦,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卫鹏:“请不要这么说,出庭代理是我的正常工作。况且这又不是白出庭,我不是还收了你四百块钱的代理费嘛,这叫有偿服务。”杨凤霞:“不知为啥,这几天我心里老发毛,连一点底都没有,我爸又不在家,还有”卫鹏:“你还有什么顾虑,都说出来”。杨凤霞:“万一我爸到时候回不来怎么办?我长这么大可是从来没有上过法庭呀”!卫鹏:“估计你父亲三两天就能回来。不用怕,俗话说,有理走遍天下,我们靠的是事实,是法律,现在离开庭还有十天,时间比较充分,你回去以后好好准备准备,到时候你父亲万一回不来,那就咱们两个一块上,你是法定代理人,我是委托代理人,不要有任何顾虑,只要实事求是,有啥说啥就行了。”杨凤霞紧紧握住卫鹏的手,几乎带着哭腔说:“卫律师,这次就全靠你了。”“放心吧,我一定会尽力的。”卫鹏望着凤霞渐渐远去的身影,不知为什么,心头涌起一股淡淡的酸楚。她知道,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出庭,是一次力量悬殊的较量。她转身回到接待室,收拾好办公桌上的几份卷宗,将它们锁进抽屉,又从衣服架上取下风衣穿好,对着镜子整理了整理头发,准备下班。这时,一直坐在对面办公桌前看报纸的律师事务所主任孙有为开口了:“卫律师,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说着用两只狡诘的眼睛盯着卫鹏。“你连是什么话都还没有说出来,我怎么知道当与不当?”卫鹏也没有把话挑明。孙有为:“其实,你是知道我要说啥的。”卫鹏:“别绕圈子啦,有啥话你就直说吧。”孙有为:“怒我直言,冒昧问一句,这个地雷阵,你是不是真的要趟了?”卫鹏:“你认为我不应该趟吗?”孙有为:“对不起,请你不要误会,我决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杨发才这个案子实在太复杂了。我所说的复杂,是指它的背景,而不是案件本身。你刚从大同调回来不久,对咱们县的情况还不太了解,作为同事,我感到有必要给你提个醒,这的确是为你着想……”
“我看真正的,是为你和黄河律师事务所着想吧!”卫鹏直接把谜底亮了出来。孙有为:“难道你真的就没有考虑后果吗?”卫鹏:“考虑了,而且想得很多很多。怎么说呢,借用先哲们的一句话,就叫‘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螃蟹总是要有人先吃的嘛。”孙有为:“好啦好啦,咱们就别再打嘴官司啦,其实我也是替古人担忧,唉,说点正经的,本主任想请你吃顿饭,只是想重温一下老同学的友情,决没别的意思。不知卫大律师赏光否?”说完,用一种探寻的目光望着她。”这时卫鹏的手机响了。是丈夫发来的短消息,说有急事,让她速回。
卫鹏:“对不起,孙律师,家里有事,我得马上回去。不过你的饭局我是肯定要吃的,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只是今天不行,咱们再约时间吧。要不,过几天我请你,咱们也来他个青梅煮酒论英雄。”说完她推起自行车,走出律师事务所大门。走到法院的公告栏前,道路几乎被围观的人群堵死了。她只得下车,推着从旁边绕过。这时,检察长王彪刚好也从检察院大门出来,看见卫鹏,便招招手,叫住了她。王彪没有骑车,他自从到检察院工作以来,二十多年了,一直坚持步行,除非遇到紧急情况,否则,从来不让单位派车。卫鹏也只好推着自行车和他做伴。卫鹏:“王检察长,现在都六点三十五啦,你怎么也不按时下班?”王彪:“你不也一样吗?”卫鹏:“我们当律师的从来就没有正经工作时间,一切都要服从案子需要。”王彪拍了拍她的肩膀,听说罗川乡这个行政诉讼案,你是原告的代理人?”卫鹏点了点头:“对。”王彪竖起大拇指,夸奖道:“行,好样的,咱们安宁县就需要你这样的法律卫士。”卫鹏:“王检,你看我能胜任吗?”王彪:“此案非你莫属。”卫鹏:“说真的,我这心里老像打鼓一样,咚咚直跳,连一点把握也没有。”王彪:“不要怕,大胆干吧,我支持你,相信全县凡是有正义感的干部和群众都会支持你。”卫鹏:“我总有一种感觉。”王彪:“什么感觉?”卫鹏:“我是飞蛾扑火。”王彪:“没这么严重吧?”卫鹏:“我面临的对手的确太强太大啦,这是一个群体,是一个权力与金钱交织而成的堡垒,而我,除了法律和舌头之外,可以说一无所有。”王彪:“不要这么说,我现在不是正和你并肩同行吗?可以明确告诉你,检察院到时候将派人参加旁听,如果谁敢把法律当儿戏,徇私枉法,我这个检察长将要行使司法监督的权力。”卫鹏紧紧握住王彪的手,激动地说:“王检察长,有你这句话,我就什么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