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是方子明有记忆以来父母笑容最多的。虽说方子明一向极为乖巧懂事,就五年小学拿到的大班长、大队长、三好学生之类的奖状都能贴满整面墙,每天完成作业后也会主动帮忙做些活,但是,当老妈看到这满桌的菜,心中的惊喜是如此的强烈,将今年大丰收的愉悦“蹭蹭蹭”往上提了好几个台阶。老妈刘美芳抓着方子明的手,左右仔细看了,问:“没烫着吧?怎么够到的?啥时候都学会炒菜了?”
方子明颇有点不好意思,面对年轻很多的老妈一时还真不太适应呢。他笑着说:“没有,我站在矮凳上就可以了。以前看妈妈炒菜,看得多了当然就会啊,照着一步步来呗。”还很稚气的声音,一点都没有长大后男中音的影子。
“咱家明明就是能干啊,长大了呢。”老爸方卫国爽朗地笑着说,还将方子明抱举了起来。“爸爸买了猪头肉,明明要多吃点,多长肉,长得壮壮的。”
吃饭的时候,方子明真的吃了很多猪头肉,不光老妈夹的,他自己也有夹不少,因为真的很好吃,肥而不腻,实在是吃得满口香啊。
刘美芳每吃一口菜就忍不住夸奖一下,还宠爱地将剥好的虾尾肉给他,根本不顾方子明如何强调自己说的“我不是小孩子了”论调。在刘美芳眼中,今天的方子明的确给人不太一样的感觉,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但方子明的年龄、个子结实地摆在那儿,她只会认为是贫困的生活无形中逼迫了儿子,做父母的因为无法提供富足的生活保障而觉得愧疚,觉得对不住这份沉甸甸的孝敬。这么一来,刘美芳在无意识中反而更夸大了方子明的瘦小与年幼,那对儿子的宠爱也便更深了。
方子明觉得,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也许它是一种赞扬,但在一定程度上,它又何尝不是对孩子的穷人父母的变相否定?也许父母当年比孩子更早当家呢?贫富无法选择,但可以去改变;改变不一定有效果,但改变本身就是一种积极的态度;态度无法决定结局,但可以树立一种形象。这般想着,方子明吃饭的速度便慢了下来。
刘美芳发现方子明突然变得沉默,连忙问:“怎么了明明,是不是今天太累了?”
方子明抬头看到老爸老妈关切的眼神,心里暖暖的,连忙说:“没有啊,只是被你们夸得不好意思了,呵呵。”
刘美芳被方子明的说辞逗乐了,满脸带笑地说:“咱明明表现这么好,当然得大大地表扬了。来,再吃只龙虾。不过明明,钓龙虾的时候一定要当心点,注意安全。”
老爸方卫国也说了:“对,要当心。”
方子明当然是满口答应。
其实方子明现在和老爸老妈说话还心怀惴惴,小心翼翼地先想好词再说,就怕一不小心说了不符合这个年龄的话无端引来猜测。他得走好当前的每一步,不敢也不愿破坏这份温馨与和谐。
晚饭后,方子明本计划帮忙一起洗碗,但被刘美芳使劲回绝了。没办法,今天被儿子的一番作为震撼了,高兴归高兴,可不能累着宝贝儿子。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愈发地懂事,不光学习成绩漂亮,让夫妻俩感觉倍有光彩。如今小小年纪,竟都能像模像样地做饭烧菜了,比起村里同龄的孩子,优秀太多太多了。能有如此的儿子,夫妻二人都觉得哪怕再苦再累都值得很,做起任何事来都觉得更有干劲了。
说真的,方子明还真感到比较累呢。毕竟忙碌了一整个下午,相对于才10岁的他来说,劳动量似乎有点过了。当然,身体瘦小、缺乏锻炼也是原因。他还想不能帮忙,最起码在旁边陪着也好,可连续几个呵欠袭来,终是被老妈赶回去房间睡觉。
刘美芳笑骂着说:“快睡觉去,看你坐矮凳上摇来摇去的。记得赶蚊子啊,把蚊帐塞好了。”一会儿后又不放心地进屋查看,发现方子明已经睡着了。她重新卷卷蚊帐门襟上下两个木夹子夹紧,又仔细看看是否在竹席下塞严实了。
她走回方卫国身旁,一边洗着甘蔗,一边说道:“看来明明今天真给累坏了,都睡实了。卫国,你说明明才这么点年纪,咋就懂那么多呢?不声不响就会炒菜了,味道比我做得还好,真是不得了了。”似乎方子明不经意间露了大马脚,他一心想着要为老爸老妈献上最高水平的美味菜肴,却忘了第一次炒菜的小孩,哪里能有那样的水准,好在他没学饭店里那般摆漂亮的花式,不然露馅大了。
方卫国却没有老婆想得那般多,嘴里啜着根烟,面带得色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咱明明从小就聪明,学啥像啥,以后啊,肯定有出息。”一向扮演严父角色的他,想到过去为点儿子的小倔强几次的打骂,有些自我埋怨的意思了。一顿温馨的晚餐,让方卫国发觉儿子好像真长大了,以后怕是打不下手了。
听丈夫夸奖儿子,刘美芳跟着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夏夜渐趋凉爽,方卫国夫妻的心却一直热乎乎的,甚至滚烫,为了他们将来有出息的儿子,为了一天比一天好那么一点点的日子。
已经熟睡的方子明如果听到老爸老妈的谈话,他的反应一定是相当的羞愧。好在他不会听到,而且,命运之手鬼使神差地让他提前享有了以后十年的种种经历,他的将来,也定然与原来的轨迹偏离。至于最终行往何处,却是无人能说得准了。
睡着了的方子明做了个梦,不,比梦真实得多。梦中他见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样子,也是瘦小的个,站在草窠里,吃着妈妈喂的香浓米浆,两只小手不停地拍打着,左手腕布带系着的两个小铜铃声响特别的清亮。
他人生以来的第一次拍照,穿了厚厚的棉服,裹得像只棕子,站在邻居家的枇杷树下,紧张兮兮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照片出来以后他看了很难过,因为身后露出的半间屋,是邻居家的茅房。
他看见自己会跑会跳了,和小朋友玩追逐的游戏,却不小心绊倒了,下巴磕在水泥台阶上,流了很多血,妈妈手忙脚乱哭着的样子,让他看后很心疼。
他看见自己六岁时在阿婆家门口又摔了一跤,阿婆靠放在墙边的钉耙爪子在他眉额处开了一长条口子,差点伤到眼睛,惊得妈妈为此与阿婆吵架,责怪她带小孩却不知当心。
他看见假期里和老妈一起地里里干活,帮着捡稻穗、割刀草,锋利的镰刀不小心割到了幼小的手指,红红的鲜血从伤口流出,自己嚎啕大哭,吓得老妈连忙去买来创口贴贴上,不久后伤口凝结,但带着草药味的创口贴依旧有些难闻。
他看见一排老旧的校舍,是他幼儿园呆过的地方,那时还没有什么正规的幼师,但是带他们的老师真的很好,对他很喜爱很关心。他看见自己得了肝炎,住在乡医院里吊盐水打针,两个多月没能去上课。
他看见两排崭新的校舍,红瓦白墙,他胸前系着红领巾,左臂袖子上别着三条杠,站在全班同学的最前面,升国旗,唱国歌,高高地敬礼。
他看见数学老师在发卷子,他做错了两道应用题,没有考到100分,被老师批评退步了。他害怕回家被老爸骂,偷偷改了分数却被看了出来,屁股被老爸打得红红的,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哭了。
他看见自己倔强地要跟老爸老妈一起走亲戚,因为路远大人不同意,他撵在后面追了很长一段路,边跑边哭,边哭边跑。
他看见自己就要小学毕业了,对他很好的班主任和他合了影,在同一棵高大挺拔的水杉树下,他和好朋友也合影留念,他的手里捧一本《汤姆?索亚历险记》,好朋友手里捧一本《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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