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在具体的文学研究和文本解读中又是如何去发现和挖掘文学所负载的文化意义和蕴涵呢?英国伯明翰当代文化研究中心的学者们,把文学的文化阅读分为“品质阅读”和“价值阅读”两种情形,给我们提供了一种较好的细读渠道和方法。笔者认为,由童庆炳先生近年来所倡导的文化诗学的研究视角,也许能够为我们解决这一问题提供一条思路。文化诗学的文学研究方法就是首先把文本当作一个充满诗性智慧的审美对象来研究,即从文本语言的细读出发研究它独特的审美蕴涵、审美属性和审美特质。其次,又把文本放在它产生的大文化背景下进行宏观的文化考察和观照:一是考察和观照这个文本和这种大文化背景的深层的内在关联,二是又把这个审美文本作为文化考察和研究的对象,通过语言、结构和审美性的解读挖掘出它其中所包含独特的文化意蕴和文化蕴涵。文化诗学的文学研究视角就是将这种宏观文化与微观审美、内部的文本细读与外部的文化历史研究结合起来。重要的是,它又将这种文化与审美的体验和分析紧密结合起来,通过文化认同体验达到审美的认同体验、通过审美的认同体验达到对文化的认同体验,把这种对文化的认同体验与这种对审美的认同体验紧密结合起来,从文化中见审美,又从审美中见文化,这种研究方法的独特之处在于,它通过内外考查、双向互释的研究模式,能够准确挖掘潜藏在文本中独特的文化蕴涵和文化价值,并且将这种文化考察与审美分析紧密结合和贯通起来。
1.审美“品质的阅读”
所谓“品质阅读”,是指“试图尽可能完全地把握作品的肌质,表示首先注意到语言中的各种要素,重音和非重音,重复和省略,意象和含混等等,然后由此向任务、事件、情节和主题运动。”
①这是就西方拼音语言而言的。若是论汉语文学中的“品质阅读”,则可以说首先关注文本中的用字、比兴、押韵、平仄、对仗和用事等,进一步再关注到情景、人物和情节。如中国古代历代差不多都有描写“怨妇”的诗,这里例举一首六朝时期谢朓的《玉阶怨》来进行“品质阅读”。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
长夜缝罗衣,相思此何极。
头一句点明了时间与环境,这个妇女因丈夫外出不归可能等了许多天。这“夕殿”是说黄昏时刻她仍在房间里抱着希望,但终于不见丈夫的身影,希望破灭了,所以“下珠帘”。这一个“下”字表现了她的无奈。此时周围的萤火虫“飞”着,随后又飞走了,就像那灯光熄灭了一样。这里有动有静,暗示出这个思妇内心感情的起伏。但这样就不想了吗?没有。长夜漫漫,思妇忍不住还是要思念,她把思念之情似乎一针又一针地“缝”进为它的丈夫所做的“罗衣”里去了。实际上这个时候她的思念已到了极点。这自然是一首好诗。它把思妇情感烘托得很具体。但是最后一句“相思此何极”虽然是点题,但失之于直露。所以这首诗的“审美品质”还未达到最高的境界。让我们再来看李白的一首《玉阶怨》。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按中国古代诗歌含蓄隐秀的审美标准,李白这首诗纯用意象说话,其中包括了“玉阶”、“白露”、“水晶帘”、“秋月”等色调一致的意象,加上“生”(表现时间过程)、“侵”(表现人物的感觉)、“下”(表现人物的动作)、“望”(表现人物的感情)等几个动词的配合,就把怨妇的思念之情具体地传达出来。始终没有用“思”与“怨”这样的字眼。说“思”却不用“思”字,说“怨”却不用“怨”字。这样,李白的诗虽然与谢朓的诗传达同一旨意,但从“审美品质”和境界上高于谢诗。到此为止,我们的阅读还只是在诗的内部进行,没有超出诗的语言文字和结构给我们提供的范围,这就是所谓的审美“品质阅读”。不难看出,所谓“品质阅读”只在语言和审美的范围内进行。对于“文学与文化”阅读来说,仅有对文本微观的“品质阅读”还是不够的,我们的解读还必须从艺术文本走向宏观的社会历史和文化背景。这就是“价值阅读”了。
2.文化“价值阅读”
文化“价值阅读”则表示阅读者“试图尽可能敏锐和准确地描述出他在作品中所发现的价值”。
②当然,这里所说的价值首先是文化价值。
发现文学所负载的文化属性与文化意义,其基本途径就是要“价值阅读”。所以,我们可以说“价值阅读”是发现文本的文化内涵和价值的一种阅读形式。上面两首怨妇诗对于不了解中国古代文化的人,是不容易发现它们特有的文化内涵和价值取向的。在中国古代长期的封建社会中,妇女(包括贵族妇女)是没有地位的。儒家正统思想是所谓的“夫为妻纲”,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特别是丈夫乃是妻子的唯一依靠,能不能伺候好丈夫就成为那个时代妇女价值是否实现的标准。丈夫外出不归,唯有苦苦思念和怀恋才是妇女美德的体现。但妇女往往又无法表达自己的情怀,她们是没有话语权的,所以思妇诗、怨妇诗成为诗人替妇女代言、立言的一种主要艺术表达形式。另一层意思是,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经常怀才不遇,自己怀着满腔的热情和一身的本领和才华,却不被国君赏识,得不到重用。这就是该诗蕴涵的两重文化意蕴和价值。
3.文化与审美相融合的阅读对于这首诗我们还可以作文化与审美相融合和贯通的深层细读。这样,贵族妇女思念丈夫又成为他们自身希望效忠朝廷的一种象征和比喻,这不仅是中国古代文学艺术一种特有的艺术象征和表现手法,也是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共同和普遍拥有的一种典型的文化心态和深层的“集体无意识心理”,也是中国古代文化所特有的一种现象。这就是说,思妇诗、怨妇诗有着两重文化意蕴。女子现实的悲凄哀怨身世与文化象征意蕴就达到了某种融合与沟通。达到了现实描写与文化象征、外在的历史文化与内在的艺术审美的深度遇合与统一,达到了审美和文化的双重认同。
所谓文化认同,是指通过对文学文本的接受而产生的作家与接受者、接受者之间对某种文化价值的相同或相近的认同体验和认同评价。
文学作品总是具有一定的文化品格与文化内涵,总是渗透着作者对某种文化价值、意义的选择和个人的判断与评价。而且,作者总是试图把读者引导到他所选择和认同的文化价值和文化立场上来,成为他认同的某种文化和价值观念的接受者和知音。接受者对作品的阅读也有“一种基本要求:读者们要知道,在价值领域中,他站在那里。即,知道作者要他站在那里”。
③当读者的文化价值观或价值倾向与作者和文本接轨时,他就会感到一种文化思想上的认同、融合与心灵情感上的贴近。就会加固、强化自己原有的文化价值观念立场并对作品的文化价值作出肯定性的评价,从而在心中唤醒和重建起某种强烈的文化体验和文化认同。这种内心文化认同感的唤醒和树立,使读者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内心情感震惊和强烈的民族文化归依感。读者因其找到了某种文化体验和文化认同而内心激动不已。从而达到了深层心灵的审美体验与文化认同体验的同一。
精神分析学派的代表人物荣格曾从原型心理和文化认同的角度阐释了不同接受者之间的这种文化心理体验和认同所产生的那种强烈而持久的心灵震颤。他认为歌德的名着《浮士德》“接触到某种在德国人灵魂中发出回响的东西,也就是一度被雅可布·布尔克哈特称为‘原始意象’的人类导师和医生的形象。人类文化开创以来,智者、救星和救世主的原型意象就埋藏和蛰伏在人们的无意识中,一旦时代发生动乱,人类社会陷入严重的谬误,它就被重新唤醒。每当人们误入歧途,他们总感到需要一个向导、导师甚至医生”。
④这就是说,《浮士德》包含了德国民族甚至全人类的世代相传的信息,因而能激起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接受者的共鸣。荣格还进一步描绘了这种共鸣的心理状态:
“一旦原型的情境发生,我们会突然获得一种不寻常的轻松感,仿佛被一种强大的力量运载或超度。在这一瞬间,我们不再是个人,而是整个族类,全人类的声音一齐在我们心中回响。”
⑤说的就是这种因深度的文化审美体验与认同而产生的这种心灵震撼与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