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月色溶溶。
十日十夜过去,剑三桐早已醒了过来。
抓回来的几个黑衣人关在了左府的地牢,等侯夫人发落。至于为什么左府有地牢,则不足为外人道了。
邱元晟果然遵守诺言,开放城门与河运的封锁。因此蒙受损失的家庭,由符成为首的回鹿富商来负责赔偿,最后向回鹿帮请回款数。
默默听着左芊芊带来这些情报,剑三桐拄着一条铁拐拖着缠满了绷带的身体在后院缓步行走,作为习惯拐杖的练习。
左芊芊一边说一边劝他走得慢些。剑三桐微笑着答应,脚下丝毫不慢。
直到走够了一个时辰,剑三桐才满意地坐下休息。
“你这人真是木头脑袋。哪有人刚受重伤还这么辛苦的。”
“早点学会用这个,活动才能方便点。”
这时剑三桐经由医师转告,知道了左腿的伤势难以痊愈,但却没多大反应。
左芊芊神色黯然,
“抱歉。你为了保护我娘才受了这么重的伤。”
剑三桐摇头道。
“不,是我没用。”
“你也不必灰心。据关医师说,你的经脉受损,难以运行真气,所以行走不便。但如果能找到一本固本培元的内功心法,说不定可以治好你受损了的经脉。”
剑三桐应道,
“就是说啊。”
忽然二人感到无话可说。对着皎皎皓月,却无一言相交。
沉默了一会儿,剑三桐道,
“左姑娘,其实我有一个梦想。”
“什么?”
“我想成为天下第一剑手。”
咔擦!
左芊芊感到心脏被自责捅了一刀。
“唔嗯······那、那真是好······好大一个梦想啊。”
剑三桐露出缅怀的神色。
“我跟一个重要的人约好了,我会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他也会成为大陆最强的祭司。我们将来一定会在这片大陆的某个地方相遇。所以在那之前,我要变得足够强才能见他。”
咔擦,咔擦,咔擦。
左芊芊感觉接连被捅了三刀。
剑三桐的嘴角此时上扬出了一个微笑,眼神忽然变得锋利而坚韧,
“你知道我练习走路的时候在想什么吗?我想练好剑术,找那个黑衣人再比比看。”
左芊芊心里只想吐血!
“左姑娘?你怎么了?”
左芊芊转过头来,泪珠在眼眶里转个不停,
“那、那······真是一······一段佳话哇呜呜呜呜!对不起!剑三桐!”
结果忍不住大哭了出来。
“等等!等等!我没想惹你哭啊!我的伤真的不关你的事!我只是说说我的梦想啊!”
“呜哇哇哇哇啊啊!!!让你梦想破灭了对不起!让你变得一事无成真对不起!呜呜呜呜哇!!我真是个没用的人!”
“谁说我一事无成啊!”
“可、可是!你现在这副德性以后怎么当剑手嘛!以后去要饭还差不多!呜呜呜呜!”
“喂!我哪有那么差啊!你······你,可恶,我真的有点想哭了!”
“哭就哭嘛!呜呜呜!!反、反正······呜呜······你以后······要饭了·······想哭都哭不出来······呜呜呜哇哇啊!”
面对左芊芊口中越哭越毒的话,剑三桐眼眶里真的开始有了眼泪,跟左芊芊抱在一起痛哭了起来。
“这可怎么办啊!以后我真的要去要饭了!”
“所以说对不起嘛!我娘又不是故意的呜呜呜呜哇哇!”
月下的庭院里,两个少年人极其没由来无意义而有点诡异的大哭了一场。
结果剑三桐痛哭了一通,胸口因武功全失带来的抑郁反而消散了不少。
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人才渐渐停了下来。
左芊芊揉了揉有些红肿带有睡意的眼睛。
“我要去睡觉了,剑三桐你也早点休息。”
“我也差不多该回房了。”
“放心吧,剑三桐,我娘一定会治好你的伤,让你可以继续练剑的。”
“我也这么觉得。”
“你·····你不能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听见没?不然我揍你喔。”
“······是。”
这种安慰人的方式剑三桐还真是第一次听到。
左芊芊离开以后,剑三桐重新拿起放下的铁拐。
却没有回到房间,而是继续练习走路的姿势。通过这几日的苦练,他早已经掌握了使用拐杖活动的窍要。但毕竟与双腿行走相差甚远,他想要练习至可以铁拐完全代步的地步。
独自又练习了一小会。
剑三桐忽然驻足不前,低头沉思起来。
自从受伤以来,每时每刻都有人陪在他的身边。他渴了饿了,有仆人送上清茶饭点。他闷了烦了,有左芊芊在身边谈天解闷。就连睡觉,也有王二虎在地上作伴。
直到现在,他才有机会自己一个人想些事情。
很奇怪的,失意与郁闷没有趁着孤独的时刻找上门来。可能是刚刚哭过一场,心情已恢复了不少。但心头仍是有种无法填补的空虚。
这种挥之不去的空虚是什么?
我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吗?
沉默了一会。得到了答案。
有的。
曾经有一刻,我确实有过这种感觉。。
剑三桐默默举起那支赖以行走的铁拐,举至与肩平齐的高度。对着院落里的一株老槐。月色清冷,仿佛填充了所有的空间,整个人犹如沉入水中。
左脚因为骨折的关系,一旦失去拐杖的支持只得蜷曲着。手臂因为胸口的重伤而不能大幅度的挥动。就连看不见的体内经脉,也因为永久性损伤,气力不如平时的一半。
眼睛里却燃烧着比任何时候更炽烈的斗志。他的样子,实在不像是握着拐杖还在康复中的病人。反而像是握着一柄大剑,威风凛凛的战士。
过去也曾有过。
这种空虚感,只有在无法挥剑的时候,才感受到过。
我要,重新拿剑。
忽然,剑三桐的脑海里,已没有了受伤的概念。只有眼前唯一的目标。
握着铁拐的手,勉强才能站立的右腿,仿佛浑成一体。爆发性地向前突刺。
“喝!”
铁拐如银龙突闪,挟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道,直直地印在了槐树的树干正中,发出一声闷响。铁拐的端头竟然有部分直接插进了大树中间。那本来是即使用剑也不一定能做到的事,现在居然用钝头的拐杖办到了。
剑三桐毫不讶异,将铁拐堂堂地伫立在身体正前方,仿佛以大剑支持身体的战士。
背后传来如月色般清冷的少年声音,
“看来断了条腿对武痴来说根本没什么嘛。”
剑三桐这时才从刚才的奇异状态中醒来,惊讶道。
“肆之卿?”
代替那少年的回应,飞来的是一颗苹果。剑三桐随手接过,在上面咬上一口。练习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也确实饿了。
这时同样啃着苹果的肆之卿才晃晃悠悠地走到石凳旁坐下。
“晚上肚子饿了,厨房里却只有水果。”
“你要吃饭叫醒厨师就是了。还怕没吃的?”
“我的心情只让我像吃苹果。”
“你还真是个怪人。”
剑三桐这时也走到石凳旁坐下。岂知刚看清肆之卿的脸色,他就被吓了一跳。
肆之卿原本就显得无精打采的面容,此时可说尽是苍白,更吸引眼光的
是两个深深的黑眼圈犹如被人毒打了一顿第二天还在水缸里泡了一整天。剑三桐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由于误以为是妖怪差点要举起铁拐打过去的双手。
“你!你的脸怎么了?!”
肆之卿仿佛毫不知情一般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恍然道,
“这十天来读书读太多,有点忘记睡觉。”
“你上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五天前吧·····你可以把铁拐放下来,你该不会想打我吧?”
“抱歉,本能反应。”
剑三桐这才放下举过头顶的拐杖。
“那你还不去睡觉,你的书看完了吧?”
“哪有那么容易看懂。”
这书呆子没看完书连觉都不肯睡,但却来找自己吃苹果?剑三桐忽然觉得事情不简单。
“肆之卿,你找我有事吗?”
“说起来是有一件事要找你商量。”
肆之卿仰望天上的繁星,随即甩了甩脑袋。也不知是想甩掉睡意,还是他的烦恼。
“我娘,要我去邻镇避难。明天就走。”
“为什么忽然会······那你怎么说?”
“我答应了。”
“什么?!你······”
肆之卿低下头,好像在拒绝剑三桐充满诧异的表情进入自己的视线。
“你真的要逃走?可夫人一家怎么办?”
肆之卿用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反问。
“你见过我娘的笑容吗?”
“当然见过了,这怎么了?”
“如果用三个词语去形容那个笑容,你用哪三个?”
剑三桐登时语塞。他没有肆之卿的经历,无法体会他的想法。这个问题他更是完全没有想到过。
肆之卿没有给他去思考的时间。
“我想来想去,最适合的恐怕是高贵,优雅,华丽这三个词吧。”
剑三桐隐隐约约觉得并非如此,但却找不到可以替代的词语。
肆之卿继续道,
“你再用三个词来形容我。”
剑三桐不假思索的道,
“嚣张、乖僻,死要钱。嚣张、乖僻、死要钱。嚣张、乖僻、死要钱。”
“你用了九个!”
“咦?是吗?”
“不过你形容的很对。”
肆之卿微微苦笑,仿佛任何开心的情绪这时都会变为苦涩。
“我是这样的一个人,从来就是。而我娘,从来都是一个高贵优雅的人。我见过的人里,没有人不佩服她。我哪有资格跟她成为一家人。”
剑三桐皱起了眉头,没再说话。两个人陷入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剑三桐静静说了句。
“夫人对你不好吗?”
“好,好的我弄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对你很好就是对你很好。那还有什么不懂的?”
肆之卿近乎怒吼的回答剑三桐的问题。
“那为什么,她看我的时候,总是带着怜悯的表情!”
剑三桐哑口无言。因为他知道肆之卿能透过一个人的表情观察出最准确的情绪,而这种本事他亲眼见识过。
肆之卿可能真的将剑三桐当做了朋友,这也是他第一次拥有可以平等交流意见的朋友,所以这种埋藏在心中最深处,从未流露的想法居然在这时爆发了出来。
“那个女人,从小就是这样,每时每刻都用像是看待乞讨的废物一样的眼神在看着我!我是乖僻,嚣张,死爱钱,可我不用她来可怜我!”
剑三桐想着左夫人看肆之卿时的眼神,他来左府没多久,可是他也见过这个画面。不由得彻底的摇头道。
“我想你看错了,夫人她······”
肆之卿顽固地将头偏去一边,低吼道。
“你不是我。你看不到我眼中看到的东西。”
剑三桐霎时间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默默道。
“对,我不是你。但我看得到你没看到的东西。”
肆之卿厌烦了这段争论,又或许连他自己也害怕没看到的那个答案。转过头去,忽然看见了对面屋顶上的异象。不由得瞠目结舌。
剑三桐发现了肆之卿的表情忽变,也看过去,也是同样的瞠目结舌。
不知何时,什么都没有的屋顶,一名僧人居然闭目端坐其上。
那僧人,正是七日前曾经救了他们一命,击退神秘人的灰衣僧人。
剑三桐差点脱口而出‘阎魔古渡’,肆之卿已经捂住了他的嘴巴。
“别吵!”
这僧人的武功极高,而且轻功更是好的无法想象,一旦惹怒了对方,大有可能在谁都没发现的情况下杀死自己两人。那僧人闭着双眼,静静坐着。两人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忽然,僧人睁开双眼。眼光犹似一道冷电,让两人感到心神被他震慑住,手足都难以活动。
也不见这僧人开口,两人耳畔却响起一道干瘪难听的说话声。
“跟上来。”
话声一毕,灰衣僧人向后飞纵而去。不留半分痕迹。
两个少年才感到手足恢复了活动自由。
剑三桐似乎忘记了刚才的尴尬气氛,问道,
“他只是看了我们一眼,就让我们无法动弹,这是什么武功。”
“谁知道,大概是某种内功的运行法门吧。”
“你怎么知道?”
“不清楚······好像是最近读过的书里写了相关的东西。”
眼见那僧人消失在左府的院落中,肆之卿犹豫地问了一声,
“要追吗?”
“当然追。”
剑三桐像个看见心爱玩具的小孩子般兴奋道,
“你没见到他的武功吗?这样的人怎么能错过。”
这武痴确实没救了。
“这人也太会跑了吧。”
还没追到二十步,肆之卿已经发出了如上抱怨。
“我看他似乎在等我们。”
那僧人似乎果然是每移动一段距离就故意停留,好让他们能跟上,但一旦靠近了些,他又纵跃飞出数丈。
一路如此,两人穿墙过屋,跟到了后门。
两人一直线继续跟着那僧人的方向追去,遇到了守夜的护院。
肆之卿足下不停,
“各位大哥,晚上好,又在看门啊?恭喜发财,三阳开泰,回头见。”
嘴里胡说八道,人已经从后门溜了出去。
后院的小门现在通宵有人把守,但两人为左夫人立下大功。众护卫都对他们另眼相看,客客气气的放行了。
看他们毕恭毕敬,面带微笑的样子,肆之卿就知道根本没人发现那僧人的身影。这些护院身有武功都无法发现,而自己和受伤的剑三桐却看见了他。不用多说也知道,那僧人是故意引他们追去。
但此时不及多想,两人生怕追丢了他。还是一路朝着那僧人不疾不缓的背影追去。
这一到大道上跑动,两人的奔跑速度立刻见了高下。
肆之卿与剑三桐的速度原本相差甚远。但剑三桐腿上有伤,须拄拐而行。肆之卿跑起来居然反而比他更快。
不妙,肆之卿忽然觉得自己很想笑。
肆之卿用手捂住嘴部,让剑三桐看不见他的表情。
剑三桐此时却道,
“肆之卿······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没笑。”
“你笑的可开心了!有种你就笑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满意了?”
“······你还是收敛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