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亭建于王府西山一处风景奇秀的山腰处,一整片奇绝山石横凛而出,依山建亭,依石造坞,石上砌玉搭竹,四壁雕龙绣凤镌刻出威煌天家风仪。仰目可望超拔莽山,俯首则是削崖若海,四周遍植红梅,顾盼轻睐,俯仰之间,尽得天地俊采无数。
这亭子名为落雪,顾名思义,就是赏雪送雪的地方。王府中美景甚多,而这落雪亭观雪一景,则是最为动人心魄的一处。
落雪亭建于山半腰,莽山覆雪翠竹凝碧,一片雪白之中冒出几点深翠,这翠便染了冰肌玉骨之姿,越发挺直昂拔。雪白洒落几点凝绿虽动人,倒也不至于惊心,可眸光再一转,不远处开阔平地上蓦地便现出一片红的海洋。
朵朵红梅傲然凌绽,沁着雪含着冰,宛若三军红衣鏖战于酷冽冰雪,一番激烈杀伐,碧血漫天,泼辣辣倾出这片如火如荼的花海盛景。
夜晚的落雪亭,没了白天那般惊心夺魄的瑰丽之美,反而多出一分隐约婉转的幽谧之境。
黑蓝的天幕上淡淡闪着几点微光,一弯浅月若有似无地隐着,整个天地一片昏昧。
落雪亭却莹莹灿灿,十里红灯。
硕大精美的莲华宫灯连绵不绝地铺陈开去,庭中四角壁檐都点了明烛挂了罗帐,放眼望去几乎整个半山腰都灯火如潋,宛若九天银河沉落于这楚王府落雪亭,星河璀璨,深海珠贝般莹莹而绽。
她被护卫带着走进落雪亭时,一眼便被这无与伦比的美景震住了,几乎迈不动脚。
白雪覆了整个天地,落雪亭拔然卓立,红梅本就如海,再加上宫灯如流星坠海,海中之海山中之仙,真是比仙境还要美上几分。
她一边震撼一边赞叹一边走进亭子,萧澈已经执盏等在那里,见了她来,微一颔首:“坐。”
她乖觉地坐下,先是警惕地望了对面男人一眼,见他面上仍如往常般淡淡,便将视线转开去,极尽艳羡地欣赏起这落雪亭的美景来。
当然,一边欣赏一边不忘在心中狐疑猜测,此时萧澈让她来这里,做什么?
白天时那四个侍妾刚一出状况,他便派长风将她带离了漱玉轩,至于带到了什么地方她也不清楚,反正就是被好吃好喝地款待了,一直到了傍晚,便有丫头上前为她梳妆打扮,准备晚上的落雪亭之宴。
说实话她对这宴不宴的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她比较感兴趣的是,萧澈会不会事后反悔,然后找她麻烦。
毕竟,她可是把他的那些女人,都收拾了一轮啊……
她无心装扮,仍是那身素衣那张素面前来,脂粉不施,甚至那张脸洗没洗都很是可疑。
萧澈抬眸打量了一下对面的女人,微微皱眉,忍不住将心中的话问了出来:“你,洗脸没?”
她眼珠子正四处乱转胡思乱想,忽听萧澈有此一问,不禁愣了愣,诚实地道:“今天,还没洗。”
萧澈轻缓地咽下口中的酒水,淡淡睨她一眼,不紧不慢地回:“今天,剩的不多了。”
她闻言点头,伸手抚上自己的脸,无所谓地道:“所以便不用洗了,也可以给殿下省点洗脸水。”
萧澈一窒,差点将已入喉的酒喷出来。
瞧瞧这乞丐捡的,多划算,连洗脸水都给省了……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继续玩味地打量着对面的她。这女人还真是特别,别的女人见他一面恨不得将自己打扮成一朵花,可眼前这位呢?恨不得将自己扮成一坨屎……
嗯,对了,“扮成屎”这一招她之前已经用过了,侍寝的第一晚,她正是用“恶心”的招数,成功地从自己掌中溜了开去。
然后第二晚,她出其不意地喷了自己一脸鸡血,也将侍寝一事混了过去。
之后第三晚,他让她滚,她便欢天喜地心满意足地滚了。
她一个卑贱的丐女,原来的人生就是街头要饭,若不是他将她捡回,只怕她很有可能会饿死在街边。
而如今她遇上了一个如此珍贵的机会,竟然弃若敝屣。
这可真是让人费解。
萧澈轻轻凝眉,心中困惑着犹疑着,想要探一探这女人的内心世界。
她随他回王府,不谄媚不巴结,他都已经招手让她去侍奉,她却干脆利落地断了自己的“侍妾”之路。
府中的姬妾们连番找事欺负,她可以一忍再忍,茶水污了就不喝水,饭菜馊了就不吃饭,东西砸了就睡榻板,人头悬帐就扔着玩,总之险境重重,她却依然不急不躁该干嘛干嘛。
后来倒是他忍不住了,派了长风过去,可她却甩着人头将他的第一护卫“吓”了出来。
之后他不再管,且看看她能忍到何时。
终于,夺命毒蝎之下,她再也隐忍不得。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在她反击之前,竟是先找上了他。
她来告知,并且求一个示下。
他想看看她究竟要如何回击,很轻松地让她“去吧”,本以为至少要见血,可她的行为,再次让他困惑了。
她可以是一把刀一柄剑一捧毒,但却绝不会是一朵娇柔无力的花。
所以他设宴落雪亭,想要近距离地,亲自地,耐心仔细地好好将她研究一番,看看自己究竟是捡回了一个什么东西。
他墨玉般的眸子始终凝在她的身上,目光中尽是审视研判。
她很多次“不经意”地回眸,都看到萧澈的眸光笼在她的身上,那样的目光看得她很不舒服。她心中疑惑深深,一个念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终于在萧澈不正常的注视下问了出来:“殿下今夜找我来此,不会是想秋后算账吧?”
她双眸比九天之上的星子还要璀璨,就那样亮亮地望着他,他的心便是一跳。
清雅的面上却仍是淡淡,微挑眉,“什么账?”
“收拾你女人的账。”
她从不知避讳,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萧澈不屑一笑,将一个斟满美酒的琉璃盏送至她唇边,“不过是些女人而已,还用不着你我来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