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为阴邪,易伤阳气,其性凝滞,这正是纳兰容若长期被“寒疾”所困的原因。
也许是因为出生在冬天,又长期生活在寒冷北方的关系,纳兰容若的身体对于“寒冷”是比较敏感的,这种敏感也表现在了他的诗词之上。
在纳兰容若所作的诗词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秋冬的景色出现的次数是最多的,频繁不说,而且凄凉哀婉。
“萧萧几叶风兼雨,离人偏识长更苦。”“木落吴江矣,正萧条、西风南雁,碧云千里。落魄江湖还载酒,一种悲凉滋味。”“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衰草连天无意绪,雁声远向萧关去。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欲寄愁心朔雁边,西风浊酒惨离颜。黄花时节碧云天。”“身向榆关那畔行,北风吹断马嘶声。深秋远塞若为情。”……
在纳兰容若的词中,描写秋冬的,竟有一百多首之多,由此可见纳兰容若对于冬寒的敏感,而这,大概也正是他一直深为寒疾所苦的原因之一吧?
《素问·痹论》中曾这样说过:“痛者,寒气多也,有寒故痛也。”说明寒疾会给人带来剧烈的痛苦。按照《素问》一书的解释,就是“寒气客于脉外则脉寒,脉寒则缩蜷,缩蜷则脉绌急,绌急则外引小络,故卒然而痛。”意思是说,当寒气侵袭肌表则脉寒,而脉寒则会导致经络、血脉收编,从而导致肢体屈伸不力,浑身疼痛不堪。
纳兰容若既然长期被寒疾所苦,身体上所承受的痛楚也是可想而知。越是频繁地感染风寒,越是饱受疼痛的折磨,长年的病痛之下,自然而然也会影响到精神层面,“锦样年华水样流,鲛珠迸落更难收。病余常是怯梳头”。这种病痛中孤独又失落的心情,正好切合了他词中贯穿始终的清冷之意。
一直被寒症所苦的人,难免潜意识中也会对秋冬,对一些幽静的事物比较敏感,就像《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体有不足之症,居处是幽冷清静的潇湘馆,而她的诗词,也大多透着股清冷的味道,无论是《葬花词》,还是《秋窗风雨夕》,无不流露出秋冬一般的凄凉与悲伤,“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与纳兰容若的“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黄叶青苔归路,屧粉衣香何处。消息竟沉沉,今夜相思几许。秋雨,秋雨,一半因风吹去”竟是有着异曲同工之意。
虽然林黛玉只是曹雪芹虚构出来的人物,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得出来,这种身体上的病痛折磨慢慢侵入到人的精神层面的时候,会让人对人世间的阴晴冷暖更加敏感,也会更加感受到一种生命无常、人生短暂的凄凉。而这对纳兰容若本人那忧郁性格的形成,也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丧妻之痛、好友的过世与远离,还有对侍卫生涯的厌恶,都开始像毒药一般一点一点地侵蚀着纳兰容若的生命。
“浮名总如水,判尊前杯酒,一生长醉。”在《瑞鹤仙》一词中,纳兰容若这样写道。
显然,现实已经与他的理想越来越背道而驰。
他一次次地感慨“身世等浮萍,病为愁成”。
常年纠缠着他的寒疾,在纳兰容若自己本身的心绪郁结之下,终于从普普通通的风寒变成了陈年旧疴。
《素问》一书中这样说道:“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即是说,人的心情与自己的身体健康有着很密切的关系,心胸宽广、开朗之人一般说来身体都会比较健康,而内心抑郁的人,未必就身强体壮。所谓“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也是这个道理。
纳兰容若自身的心结未能解开,一年一年的郁结,最终和寒疾一起,成为夺走他短暂生命的祸患之一。
在这个大家都比较认可的纳兰容若死于寒疾的说法之下,其实还有一种比较浪漫的、却也是十分凄凉的观点。
纳兰容若是死于康熙二十四年的五月三十日,而他的妻子卢氏也正是死于五月三十日。
同月同日逝世,这便为纳兰容若的逝世,带上了一丝儿微妙的感觉。
我们形容纳兰容若,经常用的词语之中,有一个便是“情深不寿”。
倒也有点道理。
生命中的这几位女子,只有卢氏,才是他一直最深爱的人,即使到死,也从不曾改变过自己的心意。
纳兰词之中,公认成就最高的,是他写给亡妻的悼亡词,而数量,达到五十首之多。
古往今来,悼亡词并不乏大师的作品,但很多只是一两首,表达了对逝去恋人的怀念之后,就依旧故我,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淡了感情,只有纳兰容若,从始至终,对卢氏的感情都没有改变过。
红颜薄命,留给纳兰容若的,只有无尽的思念与悲伤。
爱情上的重大打击,还有成为康熙侍卫之后,近距离亲眼目睹了官场内的相互倾轧、尔虞我诈,种种的现实,都让纳兰容若越来越心灰意冷。
所有的天才都是忧郁的。
纳兰容若正是天才,他的抑郁,也是众人所见的。
爱情、现实的双重打击,让纳兰容若屡遭不幸,在他的诗词之中也有着很明显的体现,抑郁不欢,他的逝世与卢氏是同一天,如今看来,也很有些意味深长。
如果不是巧合,那么,很有可能纳兰容若是专门选择了这一天,也就是说,他的死亡,说不定含有自杀的成分。
用我们如今的科学眼光看来,纳兰容若也许患有抑郁症。
抑郁症是一种很常见的精神疾病,也很普遍,很多人或轻或重都有,严重者甚至会产生自杀的念头与行为。自身深受寒疾所苦,几方面的重压之下,导致抑郁症越来越严重,最终因为卢氏祭日的临近,而让纳兰容若选择了这样一条让亲人好友伤心欲绝的路。
当然,说纳兰容若是因为抑郁症而殉情,并无确凿的证据,而从他好友徐倬的两首诗里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一丝影子来。
第一首,是《成容若同年以咏合欢树索余和》:
青棠细缬映晴莎,韩重相思未足多。
花似鄂君堆绣被,叶同秦女卷轻罗。
树犹如此能堪否,天若有情奈老何。
定织云中并命鸟,深宵接翼宿琼柯。
另外一首,徐倬写完了还未来得及寄还给纳兰容若,对方便已经离开了这个人世间,于是,徐倬的第二首诗,便用了和前面一首一模一样的韵脚,以表达自己对纳兰容若的悼念之情。
玉树长埋在绿莎,玉楼高处恨争多。
文章于世犹尘土,才调惟天恣网罗。
气夺千秋轻绛灌,诗传五字接阴何。
晓风残月招魂去,只恐难寻梦里柯。
其中的“深宵接翼宿琼柯”,还有“气夺千秋轻绛灌,诗传五字接阴何”“晓风残月招魂去,只恐难寻梦里柯”的句子,徐倬隐隐流露出自己不安的感触。
作为纳兰容若的好友,他是不是已经隐隐地猜到了纳兰容若死亡的真相呢?
纳兰容若的去世,是十分突然的,包括亲人在内,都认为是和以前一样,是普通的寒疾。
根据《康熙起居注》的记载,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五月三十日,明珠尚在朝堂以折本请旨。
如果之前纳兰容若就已经病到垂危,以明珠之爱子心切,还会有心思去上朝吗?可见,当时明珠完全没有意识到,就在这一天,他会白发人送黑发人,爱子纳兰容若会永远地离开自己。
就在纳兰容若过世的这一年秋天,沈宛生下了他的遗腹子富森。
第二年,也就是康熙二十五年,纳兰容若葬在了叶赫那拉氏的祖坟所在的皂甲屯,与妻子卢氏葬于一处。
纳兰容若的生前好友们,纷纷撰写悼文,怀念这位天才的词人。
呜呼!始容若之丧,而余哭之恸也。今其弃余也数月矣。余每一念至,未尝不悲来填膺也。呜呼!岂直师友之情乎哉。余阅世将老矣,从我游者亦众矣,如容若之天姿之纯粹、识见之高明、学问之淹通、才力之强敏,殆未有过之者也。天不假之年,余固抱丧予之痛,而闻其丧者,识与不识,皆哀而出涕也,又何以得此于人哉!太傅公失其爱子,至今每退朝,望子舍必哭,哭已,皇皇焉如冀其复者,亦岂寻常父子之情也。至尊每为太傅劝节哀,太傅愈益悲不自胜。余闲过相慰,则执余手而泣曰:惟君知我子,惠邀君言,以掩诸幽,使我子虽死犹生也。余奚忍以不文为辞。
徐乾学乃是纳兰容若的老师,两人关系一直很好,在纳兰容若亡故之后,徐乾学便写了这篇《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墓志铭》,第一句,就写出了他为纳兰容若的过世感到十分的伤痛。
纳兰容若的天才,世人公认,徐乾学也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称赞纳兰容若“天资纯粹、识见高明、学问淹通、才力强敏”,是他所见过最具有天分的人,只可惜天不假年,如此杰出的人才却英年早逝,不得不说是遗憾。而明珠痛失爱子,悲伤不已,每每退朝回到家中,看到儿子那空荡荡的房间,睹物思人,都会忍不住痛哭,哀叹儿子的逝去,这份父子深情,感人肺腑,闻者无不落泪,有人安慰明珠节哀,明珠却更加地哀伤。徐乾学自然也去安慰过明珠,明珠握着他的手含泪说:“只有您是最明白我的儿子的,希望能请您来为他写这篇墓志铭。”
徐乾学自是这么做了,而写了悼文的,也并不只徐乾学一人,当时的名士都纷纷表达了自己对纳兰容若英年早逝的哀悼之意。
徐乾学不但写了这篇《墓志铭》,还写了《神道碑文》,另外还有韩菼的《神道碑铭》,姜宸英的《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墓表》,以及顾贞观的《行状》、董讷的《诔词》,张玉书等人撰写的《哀词》,严绳孙等人写的《祭文》,等等。
“家家争唱纳兰词,纳兰心事谁人知?”
康熙三十四年的时候,当远在江宁的曹寅回想起自己的好友之时,曾经感慨万千。
如今纳兰词早已名满天下,人人都在吟唱着优美的《纳兰词》,争相传颂着“一生一代一双人”“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时候,又有谁能真正了解纳兰容若的内心呢?
家家争唱纳兰词,纳兰心事谁人知?斑丝廓落谁同在?岑寂名场尔许时。
曹寅感叹着,自己现在已经是白发苍苍,空寂寂寞,回想起昔日的好友纳兰容若,如何能够不叹息世事的无常?
纳兰容若已经远去,以他短暂的三十一年的岁月,留下了璀璨的华丽诗篇,仿佛最后一段清丽的传奇,在天际划过,燃烧出绚丽的痕迹。
“家家争唱纳兰词”,正如当年柳永“有井水处,皆唱柳永词”一般,对一位天生的词人来说,俨然是最好的荣耀。
也足以安慰纳兰容若那绝世的才华。
千年之前,柳永的“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在千年之后,化为纳兰容若的一句“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恰好,也正好。
当生就富贵命,却不屑权贵、不喜浮名,“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这样的人,当真不是人间富贵花。
王谢堂前燕何去?当上苍早早地召回了自己的宠儿,唯有词人留下的不朽华章,代代流传。
纳兰容若词作赏析
临江仙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①,犹记手生疏②。
倦眼乍低缃帙乱③,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那是另一个时空雨打芭蕉的夜晚。
心欲碎,不知是芭蕉心碎,还是纳兰心碎。“早也潇潇,晚也潇潇”,古往今来的诗词中,芭蕉似乎总喜欢同雨相伴出现。雨滴芭蕉,入梦,美酒半酣有唐汪遵心恋江湖;入画,王摩诘《雪打芭蕉》令人忘却寒暑,白石老人大叶泼墨酣畅淋漓;入乐声,《雨打芭蕉》淅淅沥沥,似雨滴蕉叶比兴唱和,急雨嘈嘈,私语切切,诉尽人间相思意。
至于这芭蕉心,正如易安所言,“舒卷有余情”。禅语云“修行如剥芭蕉”,如果我们的心已被世间种种欲念所裹,那么修行便是将层层伪装脱去,“觅心”找回纯真的自我,“明心”则是彻悟尘世的一切杂念,方可见性。
纳兰心中,芭蕉心在其不展吧?因其不展,枝枝叶叶才藏得住纳兰梦萦半生的回忆,层层叠叠容得下纳兰多愁又敏感的心。其实何止善感的纳兰,“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闻”,纵是梅妻鹤子的林逋也难掩芭蕉雨下那些撩人的情思。
“忆当初”,短短三字便如一把利剑斩断今生。今生已作永隔,窗外雨声风声入耳,曾有多少夜晚流逝于情意缱绻的呢喃?未来又将有多少不眠的孤夜,唯有旧忆聊以回味?所幸,过去的日子并未消逝于流年,在那发黄的红笺之上仍可略窥一二。
“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怕是纳兰也在怀念把笔浅笑的她吧。此语原出王次回《湘灵》:
戏仿曹娥把笔初,描花手法未生疏。
沉吟欲作鸳鸯字,羞被郎窥不肯书。
纳兰与这位明末的才子是颇有渊源的。王次回出身金坛望族,仕宦之家,连他的女儿王朗也是着名的词人。与他的祖上相比,王次回的仕途之路一生不得志,仅在晚年做了松江府华亭县训导,不过是个无名无实的小官。然而他的作品上承李义山,下启清初词坛,对近代的鸳鸯蝴蝶派也颇有影响。纳兰诗词中常见王次回《凝雨集》的影踪,可又有多少人知道,王次回也如纳兰一般,爱妻早丧,不过凉薄人世一孤伶人。若可同世而立,纳兰与次回或许也能成惺惺知己吧。
当年的娇俏语长萦耳畔,那副欲语还休的羞涩模样犹在心头,鸳鸯小字里,似可见这位解语花的身姿若隐若现。然而,以为是一生一代一双人,所托竟几页满蘸相思意的旧时书。南宋蔡伸曾慨叹,“看尽旧时书,洒尽今生泪”。蔡伸是书法家蔡襄之孙,官至左中大夫。名门之后,位高权重又如何?三更夜,霜满窗,月照鸳鸯被,孤人和衣睡。
旧时书一页页翻过,过去的岁月一寸寸在心头回放。缃帙乱,似纳兰的碎心散落冷雨中,再看时已泪眼婆娑。“胭脂泪,留人醉”,就让眼前这一半清醒一半迷蒙交错,梦中或有那人相偎。
又是一窗冷雨,纳兰看到了半世浮萍随水而逝,如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她,“一宵冷雨葬名花”。还是纳兰身边这盏灯,只是不再高烛红妆,唯有寒月残照,灯影三人。太白对孤灯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故人入梦,又渐行渐远,“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来迟”。汉武帝为李夫人招魂,灯影明灭处,留得千古一帝不得见的叹息。
罢了,一梦似千年,从来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刘禹锡一句“东边日出西边雨”,留多少痴念在人间。已道无情,而情至深处难自已。这般深情厚意,在纳兰心中恐怕已不是简单的有情,而是人生难得的知心人。如果说情是前生五百次的回眸,爱是百年修得之缘,那么知心便是三生石畔日日心血的倾注。
有情无?
纳兰笃定不念今生,料想今生情已尽。一心待来生,愿来生再续未了缘,可有来生?
注释:
①鸳鸯小字:指相思爱恋的文辞。《全元散曲·水仙子·冬》:“意悬悬诉不尽相思,谩写下鸳鸯字,空吟就花月词,凭何人付与娇姿。”
②生疏:不熟练。
③缃帙:浅黄色书套。亦泛指书籍、书卷。
少年游
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寻常风月①,等闲谈笑,称意即相宜②。
十年青鸟音尘断③,往事不胜思。一钩残照④,半帘飞絮,总是恼人时。想来纳兰应是掰着手指写这首词的吧。
细细数来,好景不过只那些时日,翻来覆去地搜寻也不再多。常说人生如戏,其实又何尝不是一种全新的尝试?只是这些尝试不可以倒带、定格或重复,更没有机会再次完善,只有眼睁睁地看错误客观地存在,走过的路难再回首。几千年前,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是啊,逝者如斯!我们可以征服自然,天堑变通途;可以改造世界,高峡出平湖。而面对奔流不复回的岁月,不见古人,不见来者,悠悠天地间只一句逝者如斯,昼夜间便越过几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