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争唱纳兰词,纳兰心事谁人知?斑丝廓落谁同在?岑寂名场尔许时。”
康熙二十四年,乙丑。
五月三十日,容若因七日不汗病故,是年三十一岁。康熙二十四年。
这一年,纳兰容若三十一岁。
正是刚过而立之年的时候,纳兰容若已经从最初的三等侍卫,升到了一等侍卫。
这一年,沈宛离开了,四月的时候,严绳孙也离开京城。
严绳孙请了假,说要南归省亲,其实就是弃官不做,回家乡专心作画了,纳兰容若知道好友去意已决,也并未执意挽留。
当时他们都还天真地认为,即使分别,也总还有再见的一天!
那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纳兰容若的人生,竟会永远地定格在这一年的五月三十日,在他亡妻卢氏逝去的同一天。
巧合吗?
也许吧。
很多时候,我们肆无忌惮地挥霍着时间,以为还有机会,哪知却容不得我们再次回头。
(第一节)与梁佩兰合作词选
仆少知操觚即爱《花间》致语,以其言情入微,且音调铿锵、自然协律。唐诗非不整齐工丽,然置之红牙银拨间,未免病其版折矣。(《与梁药亭书》)
这一年的春天,梁佩兰从广东南海来到了京城。
起因,是因为接到了纳兰容若的一封信,而那封信,便是中国文学史上很重要的《与梁药亭书》。
梁佩兰是广东的宿儒,字芝五,号药亭,着名的诗人,也擅长书画,当时王士祯、朱彝尊等人对他都十分推崇。
大概也因为如此,所以纳兰容若才专门修书给他,邀请梁佩兰北上京城,帮助自己完成心愿。
那便是编撰一部自己最最满意的词选集。
这封信,就如纳兰容若的其他作品一样,清新自然,情真意切:
仆少知操觚即爱《花间》致语,以其言情入微,且音调铿锵、自然协律。唐诗非不整齐工丽,然置之红牙银拨间,未免病其版折矣。
从来苦无善选,惟《花间》与《中兴绝妙词》差能蕴藉。自《草堂词统》诸选出,为世脍炙,然陈陈相因,不意铜仙金掌中竟有尘羹涂饭,而俗人动以当行本色诩之,能不齿冷哉。
近得朱锡鬯《词综》一选,可称善本。闻锡鬯所收词集凡百六十余种,网罗之博、鉴别之精,真不易及。然愚意以为,吾人选书不必务博,专取精诣杰出之彦,尽其所长,使其精神风致涌现于槠墨之间。每选一家,虽多取至十至百无厌,其余诸家,不妨竟以黄茅白苇盖从芟剃青琐绿疏间。粉黛三千然得飞燕玉环,其余颜色如土矣。
天下惟物之尤者,断不可放过耳。江瑶柱入口而复咀嚼,鲍鱼马肝有何味哉。仆意欲有选如北宋之周清真、苏子瞻、晏叔原、张子野、柳耆卿、秦少游、贺方回,南宋之姜尧章、辛幼安、史邦卿、高宾王、程钜夫、陆务观、吴君持、王圣与、张叔夏诸人多取其词,汇为一集,余则取其词之至妙者附之,不必人人有见也。
不知足下乐与我同事否?有暇及此否?处雀喧鸠闹之场而肯为此冷淡生活,亦韵事也。望之。望之。
在信中,纳兰容若这样说道:“我很喜欢《花间词》,因为那些词言情入微、音律铿锵自然。唐诗也不错,但是和《花间词》相比就显得有些刻板了。
“我一直苦恼没有一部好的词选,算下来也只有《花间词》与《中兴绝妙词》要好一些。但是在经过《草堂词选》的各种选本刻印之后,虽然也算是脍炙人口,但却还不够精炼,而显得良莠不齐。以至于后来的一些人因为它的影响,而把一些庸俗的作品也当成了好词,未免令人齿寒。
“最近朱彝尊编成了一本《词综》,的确算得上是善本,很不错。我听说他在编写的时候阅读收集了一百六十多种词集,由此可见,朱彝尊的鉴赏能力是很强的。不过我认为,编选词集不一定非得在意数量的多少,只要能选择出佳作,数量并不是主要的问题。所以,只要词作写得好,一位词人也不妨多选上几篇,如果作品不好,那又何必选进去呢?
“当然,那些天底下最美的东西是万万不能放过的。我打算多选北宋的周清真、苏子瞻、晏叔原、张子野、柳耆卿、秦少游、贺方回,南宋的姜尧章、辛幼安、史邦卿、高宾王、程钜夫、陆务观、吴君持、王圣与、张叔夏的作品。对其他的词人,则只选录他们绝妙的作品就好。
“不知梁先生是否愿意与我一同完成这件事?是不是有这个时间来完成?身处这样浮躁的世界,默默地选编古人的诗词佳作,虽然冷淡了一些,但也算得上是一件雅致的韵事了吧?”
在纳兰容若的眼中,世间并无一本真正合格的词集。世人大多数都缺乏鉴别能力与审美能力,把一些庸俗的作品当成了佳作。
正是因此,纳兰容若动了想要选编一本自己满意的词集的念头来。
从这封信里,我们也可以看出纳兰容若这位天才词人对词的态度。
只从作品的优劣好坏出发,着眼作品的质量,而不是去看作者有多大的名气之类的因素,这一点,倒是与欧美新批评主义的观点不谋而合。
欧美新批评主义认为,文学作品是一个完整的多层次的艺术体,本身就是文学活动的本源,是以作品为本体,把作品本身作为文学研究的对象,而不去考虑作品之外的其他因素。
纳兰容若在这封信中提出了自己选择词作的观点,与此几乎一模一样,从词作本身,而不是从作者去选择作品,这样才能选择出最好的作品来。
纳兰容若同时也在信里写出,“仆少知操觚即爱《花间》致语”,他是比较偏好《花间词》的,而且从他的《侧帽集》《饮水词》中也可以看得出来,他那些悼亡之词婉约清丽,颇得《花间词》的精髓,明显是受其影响。
收到了信,梁佩兰果然来到了京城,与纳兰容若见了面,相谈甚欢。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始进行他们的事业,几个月后,纳兰容若就急病而死,一番理想,终究成为了镜中花,水中月。
(第二节)最后的诗作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
对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夜合花》)
康熙二十四年,接到纳兰容若书信的梁佩兰,千里入京。
对于梁佩兰的到来,纳兰容若是十分惊喜的,五月二十二日,他在渌水亭设宴,邀请的宾客仍是素日的好友,梁佩兰、顾贞观、朱彝尊、姜宸英、吴雯等人。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吴兆骞与严绳孙。
对吴兆骞的逝世、严绳孙的辞官归去,纳兰容若心中一直是十分怅然的。
如今,因为梁佩兰的到来,纳兰容若暂时一扫心中的怅然神伤,在自家的渌水亭,与好友们再度聚会。
和以前相比,渌水亭畔多了两株小小的花树,那是夜合花,纳兰容若记不得是自己什么时候种下的了,不过如今倒是颤巍巍地生长了起来。
夜合花又叫合欢花,在盛夏的时候会开花,花朵是粉红色的,叶子一到晚上就会一对一对地合起来,所以叫作“夜合花”。如今正是花期,众人便以《夜合花》为题,各自赋诗。
纳兰容若也不例外。
他的作品是一首典型的命题诗,还是一如既往地带着纳兰容若内心的忧虑,萦绕不去。
台阶前长出了两株夜合花树,枝头枝繁叶茂,疏密有致。因为昼夜的变化,花朵开合不同,那摇曳的树影倒映在了竹帘之上,芬芳的香气飘了过来,但并不是单纯的花香,中间还混合了沉水香的味道。看着这两株夜合花,心中的怨忿似乎也烟消云散了。
不过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首《夜合花》,竟成为了纳兰容若的绝笔!
就在这场相聚的第二天,纳兰容若便病倒了,那是一直困扰着他的“寒疾”,整整七天,终于不汗而死。
过世的那天,也正好是卢氏的祭日——五月三十日。
他终于可以不用再挣扎在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之间,徒劳地想要发出自己那微弱地呼唤,而是留下了这璀璨夺目的《纳兰词》,从此翩然远去。
(第三节)纳兰死因
对于纳兰容若的死因,官方记载向来语焉不详,就是一句“寒疾,不汗而亡”便轻描淡写地略过,后来有学者研究,众说纷纭,但大体可归为以下几种:
寒疾、忧郁自杀、天花说,还有被害说。
“被害”这种说法,据说是出自《李朝实录》,康熙二十八年的时候,朝鲜使臣发回朝鲜国内的一份别单。
别单上写的,都是这位朝鲜使臣的所见所闻,其中有这么一句“又有成德者,满洲人,阁老明珠之子,自幼文才出群,年才二十擢高第入翰苑为庶吉士。皇帝嫉其才,而杀之。明珠因此致仕而去矣”。
简单地说,就是因为纳兰容若才华出众,康熙皇帝嫉妒了,于是命人暗中害死了他,明珠在后来渐渐在仕途上失利,最终被罢相。
说的倒是有板有眼的,但是仔细想一想,逻辑上颇为不通。
首先,此说是不是出自《李朝实录》还有待确认,而且,皇帝因为嫉妒臣子的才华而杀之,确实也有些无稽。
纳兰容若确实是当时公认的天才词人,连康熙皇帝也颇为赞赏他的才学,经常把他带在身边,北上南巡,走遍大江南北,但是,要说是因为此就嫉妒纳兰容若的才华,我觉得两者之间是毫无关系的。
一位文人的才学并不能威胁皇帝的宝座,而且正好相反,再有才华的文人,他的命运最终也是掌握在皇帝的手中,就像“奉旨填词”的柳永,何尝不是因为皇帝的一句“且去浅酌低唱,何要浮名”而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命运呢?
康熙也是难得的贤明皇帝,创造了中国最后一个盛世“康乾盛世”的繁荣,而且他与纳兰容若、曹寅乃是少年伙伴,相互之间感情是颇为深厚的,如果说他因为嫉妒纳兰性德的才华,从而命人害死了这位少年时期的好友,怎么都说不通。
至于说明珠后来被罢相,是因为被儿子纳兰容若连累,导致被康熙不待见,就更荒唐了。
明珠后来结党营私,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康熙并非不知道,只是默许,因为他要用明珠党来牵制索额图党,维持朝廷势力的平衡,一旦这个平衡被打破,弊大于利,便会着手整顿。何来明珠因为儿子的缘故而仕途急转直下呢?
所以,纳兰容若“被害”这种说法,不过是流言蜚语。
至于说纳兰容若是康熙年间一场失败的外交政策的牺牲品,被迫自杀,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纳兰容若到死为止,官职都只是一等侍卫,作为国家大事的外交,完全没有参与的资格,而且康熙皇帝虽然信任他,但是一直不曾重用他,只是在康熙二十四年的时候,开始隐隐有些要委以重任的苗头,何来“牺牲品”一说?更何况,如果当真是因为纳兰容若在工作上有什么重大的失误,需要用自杀来避免连累家人,那么当时的官家记载也应该会有这项记录才是,而且,纳兰容若乃是明珠之子,多少眼睛盯着,若真的出了需要自杀谢罪的纰漏,难道那些明珠的政敌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吗?
还有一种,便是“天花说”。
天花是一种烈性的传染病,在当时医疗条件不发达的情况下,这种疾病是很致命的,据说顺治就是死在此病上,当然,后来民间传说顺治皇帝因为爱妃董鄂之死而毅然放弃了帝位,出家为僧,那毕竟只是小说家言,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而康熙皇帝能够继承皇位,很大一个原因也是因为他幼年时候得过天花,有了免疫力。
从顺治皇帝得痘疹到病亡,病期只有六天,纳兰容若从生病开始,也只有七天的时间,便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韩提在《神道碑铭》中这样提过一句:“而不幸速病,病七日遂不起。”徐乾学也写过纳兰容若“其葬盖未有日也”。翁叔元写过:“康熙二十四年五月晦,己丑,我容若年世兄先生捐馆舍,叔元往哭于其第。既殡,往哭于其位次。越三日再往,阁人辞焉。又十日偕同馆之士五人旅拜于儿筵哭如初。又八日,以夭子命出殡于郊外。……于骊车之出也,姑为相挽之词以饯之。”
如此一来,便产生了几个疑问。
纳兰容若死后几个月,为什么才请人作铭,很久都没把尸体下葬?为什么要皇帝下令出殡?
这么结合起来一看,说纳兰容若死于天花,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第一,他死亡得太迅速,病期只有七天。
第二,根据记载,纳兰容若在生病之后,康熙皇帝十分关心,于是派来宫中的御医给纳兰容若诊治,“使中官侍卫及御医数辈至第诊治,于是上将出关避暑,命以疾增减报,日再三,疾疾亟,亲处方药赐之,未及进而段,上为震悼”。这段话很有些微妙之处。
首先,纳兰容若刚死,康熙皇帝就带着皇子和诸位王爷、大臣们急急忙忙地离开了京城;接着,在途中,四皇子生了场小病,康熙顿时紧张起来,命令他返回京城,看好了病才继续前进。这倒很像是为了躲避什么似的。
难道纳兰容若当真是因为天花而病死的,康熙皇帝担心传染开来,才匆匆忙忙地带着众人离京的吗?再加上当时因为天花而死的人都必须火葬,贵为皇帝的顺治也不能避免,而纳兰容若死后,要皇帝下令出殡,那数月未葬,很有可能是火化的托词。
流传最广的,在官方记录上言之凿凿的,就是“寒疾说”了。
其实从纳兰词中去看纳兰容若的人生轨迹,我们可以发现,纳兰容若那光彩夺目的一生当中,始终潜藏着一个阴影,那便是“寒疾”。
康熙十二年,十九岁的纳兰容若正在准备参加殿试的时候,就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寒疾,在病榻之上躺了数月,错过了这场殿试,并且留下了一首七律《幸举礼闱以病未与廷试》:
晓榻茶烟揽鬓丝,万春园里误春期。
谁知江上题名日,虚拟兰成射策时。
紫陌无游非隔面,玉阶有梦镇愁眉。
漳滨强对新红杏,一夜东风感旧知。
诗里满是失意伤感的意味。
寒疾导致他错失了这一次的殿试,而且在他今后的岁月中,也是像幽魂一样,不时地出现,让纳兰容若深受其苦。
翠袖凝寒薄,帘衣入夜空。病容扶起月明中。惹得一丝残篆、旧薰笼。
在这首《南歌子》里面,我们可以窥见,纳兰容若深为寒疾所困扰。
每当天寒地冻,这顽固的疾病就会紧紧纠缠住他,使他病容憔悴。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这可恶的“寒疾”,就像一团巨大的阴霾,越来越庞大,几乎是随时笼罩在纳兰容若的周围,仿佛一只不祥的蝙蝠,张开了那巨大黝黑的翅膀,狰狞地盯着纳兰容若。
每次生病,寒疾就会困扰纳兰容若很长时间,而且病期越来越长,从寒冬一直到春暖花开。
“人说病宜随月减,恹恹却与春同。”
如果说随着岁月的流逝,病情就会减轻的话,那为什么直到春天来临了,我却还躺在床榻之上。
纳兰容若显然感觉到了,这个一直纠缠着自己的病魔,是如此地顽固,不管是春去秋来,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出差在外,这可恶的寒疾仿佛幽灵一般,不时窜出来。
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
曾记年年三月病,而今病向深秋。卢龙风景白人头,药炉烟里,支枕听河流。
“年年”二字,纳兰容若写出这寒疾是如何频繁,几乎每年都会发生一次,而且还不到寒冬腊月,仅仅是在深秋,病魔就再度来临了,这说明因为生病的关系,身体的抵抗力已经大不如从前。
康熙二十三年,康熙皇帝第一次南巡,照例,纳兰容若随行在康熙的身旁。也许是因为旅途的劳累,在行至无锡的时候,纳兰容若再度病倒,这一次,病情时好时坏,一直到了次年的春天,才渐渐地有所好转,但是并未痊愈,“可怜暮春候,病中别故人”。虽然医生叮嘱他不要饮酒,但是在五月与梁佩兰、顾贞观、姜宸英等人的聚会中,趁着兴头,纳兰容若还是喝了不少,结果旧病复发,寒疾再度击倒了这位年轻的天才词人。
这一次,一直如影随形在纳兰容若身边的阴霾终于夺走了他年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