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波平如镜。
我们在南山识集药草偶尔会遇到其他巫药师，他们来自距灵瞿城很远的纥涧，对灵瞿城与后面的凡世充满好奇。
听闻纥涧与凡世并无太大不同，景色一如凡世，或是锦绣山河钟灵毓秀，或是崇山峻岭层峦叠嶂，山光水色不一而足。而那里生活的，却都是身负灵术的灵术师。他们的灵术亦是各有千秋，巫药师仅是其中一个分支。太易生水，太初生火，太始生木，太泰生金，太极生土，而这其中，巫药师、敛水师、腾火师和肃金师皆以坜尘师为尊。纥涧是一个生、克、制、化的矛盾和统一，将五种灵术师平衡在一起。
除避难或其他特殊情况外，很少有灵术师像我们一样甘愿自降身份与凡人生活在一起。巫药师以为凡人治愈疾病为耻，以此作为谋生手段在巫药师眼中更是最为下作的行当。父亲与我凡人母亲的结合被灵术师看作是自甘堕落的行为。而这些，都是我在南山识集药草时由其他巫药师得知。可我不曾对母亲有半分轻慢，就如同姐姐爱重她那已逝的母亲一样。
我的灵术在日复一日的修习中越来越强，虽还不能幻化出像哥哥姐姐那样强大的灵气，父亲母亲却足以放心我一人外出识集药草。我记得在研习父亲给我的巫药经时看到一种忍冬藤，书中说它具有清热解毒，疏风通络的疗效，且并非是寻常可见的药草，在灵瞿城中更是稀有。我从未见过那种药草，独自跑到南山后坡寻觅。正在花草间挑拣时，我闻到了一阵巫药师特有的异香。
“呦，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灵瞿城里的小杂种。你们快来看，一定不会错，就是她。据说南山上唯一的一株血珊瑚就是被他们寻去的。”
“仿佛她姐姐就是那个修习毒术的毒药师?”
“凭他们，也能算作是巫药师?”
我从未听过别人这样谈论自己，只对那少年所说的血珊瑚略有耳闻，花家闻名于世也多半也是因收藏着它。这种药草极度稀有，父亲早年间在南山识集到一株血珊瑚，之后便无人在此处见过它。相传血珊瑚具有神奇的功效，不仅巫药师用后会灵术大增，即便是凡人在用过之后也可获得灵术，因此世人对此趋之若鹜。想必是忌惮父亲的灵术，这株血珊瑚至今仍完好保存在花府。
我好奇地回过头去望向他们，那四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巫药师皆身着一袭青衣，衣服上用月牙色的丝线绣着华丽的图案，一看便知不是出自凡世的缝纫绣娘之手。他们站在离我两丈开外的空地上，年纪稍大的少年巫药师听到同伴谈及我的姐姐，不屑地啐了一口。
“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灵术再高又怎样，还不是下贱胚子。”
他们的言论令我惊骇不已，十分不解为何素不相识便要如此恶言相向。况且，他们如何识得我呢?平日里花氏一族行事低调，极受灵瞿城中凡人的尊敬，不想在其他巫药师的口中竟是如此不堪。
“我的家人和我与你们仿佛并无过节，不知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几位，若是有什么误会此刻能说清楚也好。”我虽心下震怒，仍强压着火气不欲与他们发生冲突，一心只想问清他们为何如此怨怼于我。
“哪里用得着得罪，谁不知道你们一家是巫药师的败类，便是即刻杀了也不为过。”那少年见我并未动怒，眼中精光一闪愈加肆无忌惮起来，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恍若罂粟绽放，说话间向我快步走来。
“告辞。”我心中一惊，虽并不害怕却想着父亲平日里教诲的话，要我们安分守己，不可自恃灵术随意与人争斗。我避开少年欲抓住我手腕的手，转身向灵瞿城的方向跑去。
“怎么，这就害怕了?”我未料到那少年会突然出手，只觉身后一股极强的力量越来越近仿佛四周的空气也在随之颤抖。我本能地迅速闪过同时弯起右手四指幻出灵气，随手向后一挥衣袖，数道白色灵气顺势而出向少年的方向击去。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般流畅，我甚至感觉是得心应手的。
哪知那少年并不闪躲反而迎上前来，缠绕在其右臂上灵气飞快的游走着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这时我才注意到他幻化出的灵气看起来要比我的明显许多，颜色也不似我的那么淡，仅是介于白色与半透明之间。
未及我回过神来，少年瞬间将我还在空中的灵气击散了，他的灵气乘着余势似毒蛇般向我扑来，顷刻间就缠上了我的手腕脚腕。
我强忍手腕被灵气勒住的剧痛，试图扣起右手四指继续反抗，却不想根本无法用上任何力气。
少年见状愈加得意，脸上发出极度兴奋的光芒，大笑着向我走来。其余三人见我已被他们控制住，也大胆的走上前来，拾起身边的石子和泥土块砸向我，拉扯着我的头发。
“似乎花氏一族的灵术并不如外界传说的那般邪门啊，否则你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头脑似被烈火轰地一烧，我的眼睛必定是血红了，怒气与恐惧在胸口不顾一切的汹涌跌荡，如万马奔腾不休。我的脸因极度愤怒和羞愧开始发烫，身体不禁微微有些颤抖——自幼父亲母亲便钟爱我，素日连一句重话也不肯说，我何时受过这般屈辱?
我的泪水无法抑制地从眼眶中涌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如此羞辱我?且在辱骂我的同时句句指向我的家人。即便是姐姐平日里独来独往却也绝非惹是生非之人，他们何以如此厌恶姐姐?难道就因为姐姐是毒药师?抑或是没有我想的如此复杂，仅是因嫉妒血珊瑚为我们所持有?
少年走到我身边，伸手用力地捏着我的下巴迫使我扬起脸来。我无畏地直视他的目光，他却放肆地笑着，劈面一个干脆刮辣的耳光上来，我只觉一边脸突突跳着肿了起来。
“你的姐姐专司毒术又如何，说不定同为我的手下败将。至于你父亲，想来也不过徒有虚名罢了。”少年恶狠狠地瞪着我，似是要将我生吞活剥了一般。
“是么，那你可曾听说过她还有一个哥哥?”话音未落一股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盖过身边三个巫药师的气息。那香气沉郁中带着淡淡的清苦气味，却是细腻的、妥帖的，让人心静。少年大惊，笑容骤然凝住了，像是一朵骤然遇到了严霜的花朵。他只顾看我被他击败后的狼狈相，连哥哥走到他们身后都未曾发觉，急忙幻出灵气想像击败我一样打倒哥哥。
可哥哥比他更快，恍惚间一个人影猱身从斜刺里横扑过来。我看到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哥哥，从他眼中流淌出的不再是瞧着我时满满的笑意与宠溺，那些灵气也似乎并非是由右臂挥出，而是从他深邃的双眸中喷涌而出。
那是很重的一击，但我甚至没看到灵气是如何击向那四个少年巫药师的。几声惨叫后他们都被扑倒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未能如愿。
“别挣扎，没用的，”哥哥静静地看着他们，双眸里寒意翩飞，“眼下有两种可能，一是几个时辰之后你们的腿会恢复知觉，二是不会。若是气血太久没有流经腿部，或许这辈子你们都无法再用双腿行走了。总之，自求多福吧。”
那几个少年被哥哥用灵气封住了下肢的气血，为首那个年纪稍大的巫药师倏忽脸色一变，有恼羞成怒之状。其余三人皆是脸色颓败如灰，似斗败了的公鸡。只是一时间又惧又痛，没有一人敢出声。
哥哥不再理会他们，径直走到我身边，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哥哥的手贴在脸上的感觉就像兰婆婆那样温暖，但并不粗糙。
“晞若，”哥哥横抱着我向山下灵瞿城的方向走去，目光沉静而坚定，“一个人做了什么因，就要承担什么果。他们欺负你的时候就应该知道这个。所以现在哪怕失去双腿，那也只能是他们自己的恶果。从今往后我绝不会让你再受任何伤害。永远不会。”
哥哥蓬泽的黑发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宝琉璃般的光泽，发梢轻轻拂在我的脸上。我想问哥哥那些人为何会如此待我，刚抬起头目光就撞上他深渊静水似的眼波，只觉心头舒然一暖，像是在雪野里迷了路的人远远望见灯火人家，便有了着落。
我将头伏在哥哥的臂弯里，不欲打破这片刻的宁静。
哥哥沉下脸的那一刻是最英俊的。他生气的时候眼睛里喷出的不是怒火，而是冰一样冷冷的锋芒。
